其实我终究会懂你的心《背影》文本解读
经典文本的价值在于审美和文化的传承。落实到单篇经典文本的解读,其价值取向究竟是什么?教学的抓手在哪里?我觉得有时候我们会犯方向性错误,定点不准,抓手跑偏,教学过程师生们累得出奇,教学效果却并不尽如人意。
比如《背影》。过去自己读《背影》,教《背影》,总是感觉课文内容平平常常,如水一样的清淡。说实话,在以前,这篇经典名篇并没有真正地打动我。于是在教学中只能做搬运工,不疼不痒、稀里糊涂地把别人“父子情深”、“句句真情”之类的解读贩卖给学生。学生呢,也是稀里糊涂地照单收货,完了也是一脸的无动于衷,也是一样清淡如水的感觉。去请教别人,听别人的课,看别人的教学实录,虽然获益匪浅,但还是觉得走在老路上,没有解读出《背影》真正的味儿来。
等到步入不惑之年、儿子渐渐长大、我已渐渐衰老的今天,当我成为一位“世事洞明,人情练达”的父亲后,我坐下来,静下心来,重读《背影》,我流泪了,我才真正的被这篇经典打动了。
说实在的,粗粗一读,课文中的“父亲”,很平凡,很普通,不大可爱,不大可亲,也不很可敬。这是怎样的一位父亲啊?“戴着黑布小帽,穿着黑布大马褂,深青布棉袍”,“祖母死了,父亲的差使也交卸了”,“满院狼藉”,“回家变卖典质,父亲还了亏空;又借钱办了丧事”,此时的“父亲”,有些落魄,有些穷困,有些恓惶,有些可怜,有些窘迫,有些无助。及至送“我”到车站,“他忙着照看行李”,“他便又忙着和他们讲价钱”,“他给我拣定了靠车门的一张椅子”,“他嘱我路上小心”,“又嘱托茶房好好照应我”,他去买橘子等等,解读为“充满了父亲对儿子的关心体贴之情”没错,但那时年少轻狂的“我”感受到细腻伟大的父爱了吗?没有!“我心里暗笑他的迂;……而且我这样大年纪的人,难道还不能料理自己么”,这样的父亲,有些婆婆妈妈,有些唠唠叨叨,有些牵肠挂肚,有些儿女情长,甚至有些叫人心烦。
而且,对于他,“我”的父亲,“我”还有一肚子疙疙瘩瘩的怨气呢!(这个话题后面再予以解析)“我”真正理解父亲是在数年阅历人生之后,“唉,我现在想想,那时真是太聪明了”就是明证。
但我们却一直按着“高大全上”的传统定式去解读,在这条胡同里变着花样折腾。这样,对“父亲”的解读就难免有些片面,有些肤浅,有些简单,有些平面化,有些形而上,有点空,有点假。海外现代研究名家李欧梵说过,《背影》“第一次重点刻画了一位正面父亲的形象。‘在满街走着坏爸爸”的情况下,这一个“好爸爸”一下子激起了无数读者的共鸣。李广田评价《背影》是“而只凭了它的老实,凭了其中所表达的真情”。
“正面的父亲的形象”,“其中所表达的真情”,让我们看看一般的课堂是如何解读的。
朗读课文,感受一下文章表达了什么中心?答案无外乎“父爱子,子爱父——父子情深”之类。
至于课堂赏析品味,常见的抓手之一就是背景解读,军阀混战,经济惨淡,民不聊生,家道中落。抓手之二就是四写背影。开篇点题,难忘背影;望父买橘,刻画背影;父子分手,惜别背影;别后思念,再现背影。抓手之三就是研读父亲买橘子的段落。从衣着打扮到走路姿势的描写方法,从“蹒跚”到“攀”“缩”的咬文嚼字,最后一定要归结到体现出父亲的艰难和努力,体贴和伟大。抓手之四就是对“我”四次流泪的赏析。望父买橘是感动之泪,父子离别是惆怅之泪,含泪读信是思念之泪。
如此等等的解读未尝不可,但走到这个层面未免太肤浅了,太空洞了,太教条了。比如买橘子的描写,那样普普通通清楚明白的事情,那样朴实简洁平实直白的文字,我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就是为了一句“关心体贴之情”之类未免有点滑稽可笑。
什么样的父亲是“好爸爸”?什么是父爱子?什么是子爱父?什么是父子情深?关心体贴是父爱子的全部吗?是父子情深吗?感激思念是子爱父的全部吗?是父子情深吗?父爱子也好,子爱父也罢,一直拼了全力在所谓的“高大上”的正面形象上大做文章,仅仅贴标签式地支撑起一个空洞粗浅的“爱”字,这样的解读是不负责任的,也是远远不够的。
我们要打开、转换思考解读的角度。父子之情也有矛盾,也有摩擦,也有抱怨,也有纠结,也有误解。这不是揭短,不是暴丑,不会给“正面形象”抹黑。因为亲情是复杂的,是多元的,是丰富的,是立体的。只有慈爱而没有抱怨的亲情是虚假的,但只有抱怨而不能包容理解的亲情是冷漠的。我们在称颂“父亲”车站送别的细腻体贴的同时,在赞扬朱自清先生在贫病交加的处境下不买美国“救济粮”的高尚的民族气节和爱国主义精神的同时,也要把他们还原到一个普通的家庭,还原成一个普通的人。我们不能过滤掉朱自清父子之间数年的矛盾与隔阂,不能忽略掉朱自清父子之间数年的抱怨与不快。倘若站在这样的角度去解读,《背影》的味儿或许更真实,更醇厚,更地道,更感人。
《背影》起笔就是“我与父亲不相见已二年余了”。朱自清先生的文字除了质朴平实的特点外,还格外的委婉。一个“不相见”,便值得玩味。朱自清写这篇文章的三年前,即1922年,曾两次回家,第一次带着儿子,父亲不准他进门,只能怅然离开。第二次回家,父亲不搭理他。父子俩开始了长达数年的冷战。身为人子,探望爱父,竟是想见而不让见,想见而不能见。何其的哀伤!何其的无奈啊!文章中这样委婉的文字还有,“家庭琐屑便往往触他之怒。他待我渐渐不同往日”,“他终于忘却我的不好”。“父亲”所怒的是什么?“渐渐不同往日”是怎样的不同?“我的不好”有哪些?这些词句背后蕴含着极为丰富的信息,我们却视而不见,读而不理。
鲁迅先生在他《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一文中说,中国的“圣人之徒”“以为父对于子,有绝对的权力和威严;若是老子说话,当然无所不可,儿子有话,却在未说之前早已错了”,朱自清父子之间,何尝不是如此。1915年,朱自清父亲包办朱自清婚姻,朱自清有怨言,父子生隙;1916年,朱自清上北大后自作主张改“朱自华“为“朱自清”,父亲特别生气;1921年,朱自清北大毕业参加工作,父亲为了缓解家庭经济紧张私自扣留了朱自清的工资,父子发生剧烈矛盾,朱自清离家出走。对一个五四一代并读着北大的血气方刚的青年而言,面对父亲的“权力和威严”,朱自清先生自然不会逆来顺受,内心也不可能不存芥蒂。
因此,在文本解读过程中,无论是“四写背影”的探究,“四次流泪”的品味,文章中心的探讨,都应关注到父子俩不和谐的情愫,有矛盾,有摩擦,有不满,更有包容和理解。车站送行的那一番踌躇,那一番唠叨,那一番忙碌,买橘子时的那一番辛苦,除了“关心体贴”之类的应有之义外,还蕴含着太多的、太复杂的、太丰富的感情因素。
这样子的世道,这样子的境况,这样子的父子,有安慰,有苦衷,有哀怨,有愧疚,有慨叹,有希冀……总而言之,百感交集,五味杂陈。“他少年出外谋生,独力支持,做了许多大事。那知老境却如此颓唐!他触目伤怀,自然情不能自已。情郁于中,自然要发之于外;家庭琐屑便往往触他之怒”,做儿子的,懂了父亲;“我身体平安,惟膀子疼痛利害,举箸提笔,诸多不便,大约大去之期不远矣”,做父亲的,懂了儿子。人之老矣,其心更朴,其言更善,以前看不惯的看惯了,以前想不通的想通了。几句前矛后盾、闪烁其词、欲说还休的信件,是父亲传统递给儿子的一个信号,一种暗示,一番苦衷,一丝内疚,一缕沧桑,一番感慨,一份企盼。好在天道有眼,世道有情,父亲再怎么“不好”,他永远都是父亲;儿子再怎么“不好”,他永远都是儿子。血浓于水,这是华夏民族亘古不变的定式。1928年,朱自清父亲读到《背影》,父子冷战解冻。1945年,朱自清父亲去世。
五味杂陈的亲情才更醇厚,更真实;千回百折的亲情才更持久,更珍贵。我以为,这才是《背影》的真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