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镇是“假”的 江湖是真的

10月22日，在浙江乌镇举办的第六届世界互联网大会落下帷幕。在互联网大会举办期间，整个西栅不对外开放，走在青石板小巷上的人三三两两，游客几近于无，西栅也依稀有了几分过去生活区的样貌。

“西栅都是假的……”至今，乌镇西栅外拉客的三轮车车夫，会给刚刚跨入乌镇的游客这样说。[1]

但土生土长的乌镇人吴姐告诉红星新闻，比起以前，她更喜欢现在的西栅，即便西栅被外界部分声音诟病为“假的”、被讽称为是“楚门的世界”。

乌镇西栅景区 图据IC photo

当你向旅游公司买好票、进入西栅以后，你以为就脱离了旅游公司？错，哪怕是西栅景区内的服务标杆民宿房东，也不过是乌镇旅游股份有限公司（以下简称“乌镇旅游”）统一管理下的员工。

游客所看到的，都是乌镇旅游精心策划、设计出来的。景区内少有的几户人家勾勒出的江南生活，是乌镇旅游为了制造一道景色，将房子以低额的价钱租给西栅原居民的。

就连在西栅服装店内卖衣服的小妹，也管这叫“上班”。对于进货等店铺运营问题，她一概不管，只需要每晚将当天的营业收入上交到财务后，再闭店回到南栅的家中。

晚上的乌镇西栅景区

木心曾写下：

“永别了，不会再来”

木心是乌镇人。

在阔别乌镇五十年后，他曾在1995年的元旦回来过。面对故乡的变化，木心在散文中写下：“永别了，不会再来。”[2]

曾经对乌镇失望的不仅是木心。说起当年的乌镇，吴姐告诉红星新闻记者，“当时都是在河边洗马桶的，直接倒进去，河里的水臭得发黑；老旧青石板都被撤掉，换成水泥路了。”

乌镇旅游股份有限公司总裁陈向宏，也是乌镇人。他曾在微博上说，他的外公是乌镇镇上米行的少东家，外婆是镇上的大美女，两人是那个年代为数不多的自由恋爱，外公天天在大德桥上等外婆经过。

然而，即便是熟知各个地点的互联网大会志愿者，也无法为红星新闻记者在地图上确切地指出“大德桥”的位置。

1999年的西栅老街，老的石桥因为通车拆了，只剩下五座，老街街面上已经没有一块老石板铺面。不仅如此，西栅老街的原存民居不到六万平方米，而且残破不堪。[3]

陈向宏在微博晒出的图纸

正如木心眼中只看到面目全非的乌镇故乡，陈向宏自7岁离开乌镇，当初回来工作时曾说：“已经看不到任何江南文化重镇的活力，只有衰败。”[4]

1999年以后

老百姓口中多了个“旅游公司”

1999年，在两个世纪的交接初，乌镇在经历一场大火以后，陈向宏从市政府办公室主任转至乌镇古镇保护与开发管委会工作，担任首任管委会主任及公司董事长。

自那以后，乌镇各界及老百姓口中多了个颇有贬味的外来户“旅游公司”[5]。在“旅游公司”刚出现的那几年里，吴姐的印象集中在了“严格”两个字上。

她告诉红星新闻记者：“很严，管理上很严格。以前我们在工厂做的时候，相对随性一些，它（指乌镇旅游）管理上偏严格，开始有好多人会觉得很难，就不适应，其实熬下来就挺好。”

最初是居民们洗马桶有了变化，不再是个人去河边洗，而是所有居民统一放到外面，专门的工作人员帮忙倒掉，清洗干净，“如果上班早的话，能看到两边晒的都是马桶，全都洗干净了放在那里”。

乌镇西栅区内，工作人员正在运送垃圾

等到排污系统和地下管道铺设好以后，更多的变化悄然发生在了乌镇西栅的小角落里。

譬如，水泥路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曾陪伴乌镇风雨百年的青石板，这些多是从周边的城镇买回来的“真货”。

再譬如，至少到2003年，乌镇西栅内都是一片萧条，只有屈指可数的几棵树。从2003年到2005年，西栅陆续移栽了不少树，光各种金桂银桂就连续买了三年栽种。

“最大的香樟树（白莲塔对面），是我咬牙花了当时天价5万元收购的，还有不少树，是厚着脸皮讨来的。”陈向宏2019年植树节时在微博感慨。

即便身为乌镇旅游的总裁，他说起当年的情况也很直接，“我从不避讳现在最能代表乌镇风貌的东栅、西栅老街，是近二十年逐渐修复的”。

工作人员的角色扮演

到底是真是假？

早年，为了彻底修缮西栅老街区，西栅的居民都迁了出去，这也是外人诟病乌镇西栅“假”的一个重要原因。

有乌镇旅游的员工向红星新闻记者透露，现在只有几户西栅原居民以租住的形式住在景区里，“都是些老头老太，租金不贵，让他们住在故居，就当做是一道景色，也是景区的特点”。

除此以外，乌镇被人诟病的，无非是民宿房东的“假”。

乌镇旅游官方网站上民宿的宣传图

即便房东们看似独立管理某一幢民宿，但整个西栅区内所有的民宿实质上都归属于乌镇旅游，就连民宿内供应的物品，也都是由乌镇旅游提供。

有民宿房东告诉红星新闻记者，他们多是乌镇本地人，且其中有不少人是西栅原居民。在西栅进行开发时搬迁出去，如今返迁，他们帮乌镇旅游代为管理民宿。

与之相对的，是他们获得民宿下一楼餐厅的经营权，餐厅的收入算作他们的工资——即便如此，乌镇旅游仍然对餐厅菜品的定价有相关规定，对价格进行了统一管理，他们不可能将菜品价格抬高。

除了民宿房东外，西栅景区内还有不少经营店铺，售卖服装、饮品以及艺术品等。

红星新闻记者走访西栅景区内多家商户得知，除女红街上的店面对外出租，其他店面多是由乌镇旅游的员工进行经营。

某服装店的小妹告诉红星新闻，她一个月虽然只休两天，其余时间都在服装店内“上班”，但关于进货等店铺运营问题一概不管。如果发现某款衣服缺货，她只需上报给公司，公司自然会从工厂进新的货来。

除了与游客买家交流、卖货，她唯一需要做的，就是每晚将当天的营业收入上交到财务后，再闭店回到南栅的家中。

不会出现“宰客”

超80%员工是本地人

据陈向宏在其公众号透露，不管是隶属于乌镇旅游的员工，还是租房经营户，有80%以上是讲乌镇话的本地籍人员。

他们的确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但究其根本，他们又是乌镇旅游的员工。

在乌镇旅游的统一管理下，他们每天下班回到自己现在的家中，早上起来后又回到西栅区上班。

不过，有这样一层束缚在，他们在为游客服务的过程中，少了的是傲慢，多了的是品质服务，绝不会出现“宰客”一类现象。

吴姐告诉红星新闻记者，比起以前，她更喜欢现在的西栅，“大家以前住在这里都是居民，环境什么的，管理上肯定没那么好”。

事实上，除了员工们的“角色扮演”，乌镇西栅景区内最让人诟病的，是老街有部分建筑是新建的。在西栅景区的老街背后，隐藏着多家现代化的酒店和民宿。

一旦游客从老街进入酒店，看到的景色立刻从古香古色变为现代化的富丽堂皇。

枕水度假酒店内外 图据booking缤客网站

不过，这显然很容易被游客接受，自媒体号“阿甘叔”在爆文《乌镇是假的》中这样评价乌镇的“假”：

“小镇民宿的外貌可以古朴，但是床单被套浴缸马桶可不能古老。我愿意在残垣破壁前感怀世事变迁，回到酒店我一样要求获得凯特王妃般的品质服务。这，才是真正的游客诉求。”

红星新闻记者注意到，有网友曾评价，乌镇和迪士尼乐园异曲同工，为什么大家愿意接受人造的迪士尼乐园，却不愿意接受“假”的乌镇？

不管是迪士尼乐园还是乌镇，售卖的都不仅仅是景致，还有一层娱乐生活方式在其中。

2017年，陈向宏受邀给某房地产集团的高管授课。他说：“我做的小镇与你们造的小镇有点不一样，你们是做了品质与景观卖房子，我是造了房子成为景观卖生活。”[6]

对于外界质疑的假，陈向宏写道：“我根本没有想过自己在领导一项浩大而违规的‘造假’工程，想的更多是至少要回到我小时候的乌镇……至今，乌镇的老街还在，乌镇的小河还在，乌镇水乡特有的气息比原来浓厚了。”

“真作‘假’时‘假’亦真。”陈向宏这样回应。

乌镇尝试着转型

“想有更长久的未来”

陈向宏在得知木心也是乌镇老乡以后，就动了心思。直到2001年，王安忆向陈向宏介绍了木心的学生陈丹青，这才算是搭上了线。

此后，从2001年到2006年，陈向宏和木心的通信持续了近5年。陈向宏称，在此期间，他主要做的事情就是打消木心的顾虑，请他不必担心有任何商业企图，乌镇在这件事情上是纯粹的。

到2006年，木心正式从美国纽约搬回乌镇。陈向宏跟全公司的人讲：“我们是认了一个爷爷回来，完全是家乡人民对一个漂泊在海外多年的艺术家的尊敬。”[7]

陈向宏回忆木心的文章里，曾提到木心说过的一段话。木心说，在生前不愿意被大家过多地关注，过世以后，希望大家能够读懂他，理解他。

2011年，木心去世；4年后，木心美术馆建成。

及至今日，木心美术馆已经成为游客到乌镇必去的地点之一。他的一首《从前慢》，也吸引了无数懂他的游客前来。

木心美术馆夜景 图据官网

而陈向宏仍然记得木心讲过的话，乌镇要想有更长久的未来，就要做文艺复兴的事情，“他说所谓的文艺复兴，就是对生命、对生活和对人的兴趣，我相信他的智慧”。

在过去几年，乌镇尝试着转型。在关于西栅的发展设想中，他们从保护文化的角度出发，但要加入新的可能。乌镇戏剧节就是一个新的尝试。

从2013年备受质疑的第一届乌镇戏剧节，到如今即将举办的第七届乌镇戏剧节，它已经成为国内最受瞩目的戏剧节。

10月22日，在第六届互联网大会落下帷幕后，整个小镇再次进入紧锣密鼓的准备中。不消多时，老街上已经挂满了乌镇戏剧节的刀旗，而周边的文艺青年们也正在准备着，奔赴这一场盛会。

不得不说，乌镇已经走出了独属于它的一条路。

乌镇在前

古镇模式能否复制？

陈向宏之于乌镇，正如单霁翔之于故宫，以一己之力盘活一个景区，备受争议的同时也做出了成绩。

如今，“乌镇有1000万的年游客量，其中8成是散客，又有40%的人是不止一次来乌镇。”陈向宏今年在某个活动上介绍过乌镇的复游率。

一般来说，古镇的复游率相对较低。

游客到古镇旅游的普遍目的是观光，但这只是对旅游资源的初级利用，满足的主要是游客的视觉和直观感觉，留下的印象较为肤浅，导致游客停留时间短、重游率不高。红星新闻记者翻阅资料发现，有的古镇复游率仅在20%左右。

而目前，属于乌镇的景区模式正尝试着复制到北京郊区的古北水镇、以及海宁市的盐官古城，这也都是由陈向宏来操刀。

有人曾对古北水镇提出质疑，陈向宏在微博回应道：“让时间慢慢来判断，乌镇也是二十年的厚积薄发。”

红星新闻记者 杨佩雯 俞瑶 陈成 袁野

编辑 张莉

参考资料：

[1] 《真做“假”时“假”亦真 ——读阿甘叔乌镇是假的》，陈向宏[2] 《陈向宏：将先生请回乌镇》，陈向宏[3] 《真做“假”时“假”亦真 ——读阿甘叔乌镇是假的》，陈向宏[4] 《陈向宏：将先生请回乌镇》，陈向宏[5] 陈向宏的新浪微博。[6] 《陈向宏 | 生活的理想是为了理想的生活》，陈向宏[7] 《陈向宏：将先生请回乌镇》，陈向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