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诃夫《苦恼》:坚韧地面对苦难 才不会在别人的冷漠中失掉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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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拿我的苦恼向谁去诉说?”
这句《旧约全书》中的语录,正是马车夫约纳的心声。
约纳是契诃夫短篇小说《苦恼》中的主人公。老婆很早去世了,儿子又“刚刚死于热病”,他怀着满腔愁苦却无处可以倾诉。没有谁能给他慰藉,甚至没有人愿意听他把自己的故事讲完。最终他只好无奈地对着马儿诉苦吐怨。
契诃夫
《苦恼》发表于1886年。当时俄国在沙皇的专制统治下,人们都极其自私麻木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约纳是一个在农奴制改革下破产的农民,作者通过他短短几个小时的经历,将社会底层人民的艰难与孤独,以及一个冷冰冰的世界呈现在读者面前。
列夫·托尔斯泰和高尔基都曾给予《苦恼》很高的评价。英国女作家凯瑟琳·曼斯菲尔德曾说:“如果法国的全部短篇小说都毁于一炬,而只有《苦恼》留存下来的话,我也不会感到可惜。”
今天,《苦恼》的时代烙印带给我们的触动已不再那么深刻,取而代之的是对人性的思考。我们生活在一个极其快节奏的时代,人人都在自己的轨道上奔忙。“我的苦恼向谁诉说?”这样的困惑依然存在。《苦恼》像一个多面镜,不但让我们看到了人与人之间心灵的隔膜,也看到了一个人在面对痛苦时的软弱和迷茫。比起丧子之痛和无处诉说的悲凉,为了从别人那里获得同情、寻求慰藉,卑微得连起码的尊严都不顾,这种在痛苦面前人格的丧失,其实更能戳中我们,引起对自我的反思。
当代作家肖复兴说:“不同时代,契诃夫让我读出不同的味道,这便是契诃夫的魅力。”
接下来,我将从三个方面阐述约纳的苦恼带给我的思考,希望在走进人物、致敬经典的同时,也能唤起内心中对生命最深沉、最健康的爱。
一、以坚韧的态度面对苦难,才不会在别人的冷漠中失掉尊严
周国平老师在《妞妞》中写到:“置身于一个具体的苦难中,我身上的人性的弱点也一定会暴露出来,盲目、恐惧、软弱、自私等其实是凡俗之人的苦难的组成部分,我对此毫不避讳。”
周国平老师写《妞妞》时,与约纳一样,刚刚失去自己的孩子。同为父亲,经受着一样的灾难,虽在不同的时代,感触却是相通的。
为了生存,约纳虽然刚刚受到命运的重创,但他来不及等情绪平复就得出去工作。没客人的时候,他就“佝偻着脊背,将身子蜷缩到一个活人所能做到的最大限度,呆呆地坐在驭座上”;有客人的时候,他赶着车,如坐针毡,局促不安,“眼珠到处乱转,就像中了邪一般,仿佛自己也不明白到底应该往哪里走”。
他的周围是光怪陆离的灯火,无休无止的喧嚣。可所有的热闹都与他无关,他的悲伤也不能对这热闹有一丝一毫的影响。
宣泄痛苦,或许是一种本能的自救。但约纳却把倾诉当成了释放情绪的唯一手段。
当他告诉一位军官自己刚死了儿子时,军官只是敷衍了一句“他是怎么死的?”,之后便闭上眼,不愿再听下去了。面对第二波客人,约纳虽然正承受着巨大的悲痛,但仍小心翼翼地讨好他们,甚至连侮辱都极力配合。等他终于找到一个机会,告诉他们自己的儿子“这个星期死啦”时,得到的竟是一句麻木的回应:“这有什么,人人都会死的。”
接着,他想去找个看门人聊聊,但还没走近,就遭到了对方的驱赶;后来,他回到大车店,和身边的同行诉说,对方却没有任何反应,“径直钻进被窝,蒙头大睡去了”。
倾诉痛苦,无可非议。但迫不及待地在想在倾吐中找寻慰藉,就难免会在别人的冷漠中失掉尊严。使得他在经历丧子之痛的同时,还承受着被整个世界抛弃的悲凉。
赫拉克利特说,一个人的性格就是他的命运。
约纳的卑微懦弱是他所处的社会环境决定的。农奴制的影响,造就了他的依附心理。即便农奴制已经废除,根深蒂固的依附心理短期内也不会发生改变。这是时代背景下,社会底层人民一种普遍的性格特征。
在依附性心理的作用下,约纳连诉苦都显得被动卑微。他不像在寻找一个听众,倒像是在乞求一份怜悯。
人有多卑微,就有多压抑。因此,痛苦又怎能在卑微中得以释放?灵魂又如何在卑微中得以慰藉?卑微的人,注定受苦。
周国平老师在《灵魂只能独行》这本书中写到:“面对无可逃避的厄运和死亡,绝望的人在失去一切慰藉之后,总还有一个慰藉,便是勇敢承受命运时的尊严感。”
命运无法选择,但态度可以。即使孤立无援,用一种坚韧的态度承受苦难,就是维护了自己的尊严。它不仅是一种姿态,更是一种自救。只要尊严还在,就有了打不倒垮不了的倔强,有了继续朝前走的决心和力量。
二、精神性的自我才能为自己找到一条解救之路
尼采指出:人生的痛苦除了痛苦自身,别无解救途径。这就是正视痛苦,接受痛苦,靠痛苦增强生命力,又靠增强了的生命力战胜痛苦。
尼采称之为酒神精神下的强力意志。
起初,约纳是不能正视自己的痛苦的。
“独自一人的时候,他从不去想死去的儿子……只是向别人讲讲倒还是可以,但自个儿去思念他,去回忆他的模样,那就太让人难过了,这实在是无法忍受的……”
不能正视痛苦,就只有在悲痛中坐等伤害。没有客人的时候,他坐在喧闹的街角,任由痛苦噬啮,“满腔的苦恼可以从裂开的胸膛中奔涌而出,足以淹没整个世界”。他完全忽略了自己的能动性,根本想不到要做些什么才能从痛苦中走出来。在他看来,苦难是天定的,痛苦是要向别人倾吐才能释放的。而自己,只是一个受命运欺负,等别人怜悯的可怜虫。
最后,在没有人愿意听他倾诉的情况下,他走向马圈,对着一匹瘦马诉苦吐怨。表面上来看,这样的结局是凄惨的,讽刺的。诺大一个城市,竟找不到一个可以说话的人,快被逼疯的约纳只好对着一个牲口倾诉。但从另一个角度看,这同时也是约纳尝试去面对痛苦的开始。他明知道马儿不会给他任何回应,明知道他不会得到任何开导、怜悯和慰藉,但他还是“忘情地诉说着自己的经历,把满腔的愁苦都向马儿细细倾吐了出来……”
看似不得已,却未尝不是一条解脱之道,并且一定比他卑微地寻找一个听众更加奏效,更能让心中的悲苦得以释放。
周国平老师在女儿妞妞病逝以后,将女儿从出生,患病,到最后离去,短短一年半时间里的日常点滴,心路历程,女儿成长中的每一点变化,病痛中的每一次挣扎,以及一位父亲的不舍与心痛汇成一本沉甸甸的《妞妞》。在这本书的后记中他写道:“我写下这一切,因为我必须卸下压在心头的太重的思念,继续生活下去……既然活着,还得朝前走。”
苦难已成事实,逃避不是办法。不去想它,它就不存在了吗?它已经成为你心底里一条汹涌的暗流,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你,一次次猝不及防地击垮你的心理防线,让你无处可逃。正视痛苦,就是唤起主观能动性,用生命的强力意志去面对它,接受它,承担起对生命的责任,为自己找到一条解救之道。
这是精神性自我的体现。当约纳走向马圈时,他实际就选择了主动地,充满勇气地去面对心中的愁苦,从迷失在痛苦中那个卑微茫然的自己,向着精神性的自我靠近。
尼采认为,最富精神性的人们,必首先是最勇敢的,也在广义上经历了最痛苦的悲剧。但他们正因此而尊敬生命,因为它用它最大的敌意同他们相对抗。
周国平老师也曾过,苦难可以激发生机,也可以扼杀生机;可以磨练意志,也可以摧垮意志;可以启迪智慧,也可以蒙蔽智慧;可以高扬人格,也可以贬抑人格——全看受苦者的素质如何。
我很喜欢周国平老师的这段话,苦难能带来什么样的结果,全看受苦者的素质。素质,就是正视苦难的那份坚韧。在坚韧中正视苦难,在苦难中增强生命力,再靠增强了的生命力战胜苦难。这就是一个精神性的自我在苦难中的成长和对抗。一个人若是缺乏精神性,就只能卑微地依赖于人。只有精神性的自我,才能最终为自己在苦难中寻得一条解救之路。
三、“你要自爱,尽量不用你的痛苦去搅扰别人”
《灵魂只能独行》一书中写道:“当你遭受巨大的痛苦时,你要自爱,懂得自己忍受,尽量不用你的痛苦去搅扰别人。”
约纳那个年代,社会制度造成了人与人之间心灵的隔膜,每个人都活得自私麻木。大环境的冷漠,让约纳很难找到一个倾诉对象。但这并不意味着,在大部分人都温暖纯良的今天,就可以肆意地去向别人诉苦吐怨。
因为,在这个充满压力的时代,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恼,都在自己的生活里硬撑,没有谁过得特别轻松。听你诉苦,是别人对你的情分;而不用自己的苦恼去打搅别人,却是你的本分。
更何况,很多时候我们其实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
我原先经常会在微信上和一位朋友抱怨这抱怨那,每次她都非常耐心地开导我。虽然我明白这世上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也深知朋友往往并不能真正为我排忧解难,但总觉得只要跟她抱怨一下,整个人就会好多了。
有一次,我又像往常一样发了个语音方阵给她,过了好久她才回了句,刚睡着了。我笑她,大白天也睡觉。她回道:孩子昨晚发了一夜烧,老公出差了,于是,就一宿都没合眼。
那一刻,我突然感到非常内疚。我总觉得自己是那个最惨的人,希望和她诉苦,排解心中的郁闷,希望从她那儿听几句安慰的话,暂时忘掉苦恼和委屈,可她有多不容易,我却从没想过。
她带两个孩子一定很忙很累;她偶尔提到晚上睡不着觉,一定也被什么事情困扰着;她带娃的同时,还在学习写作,万事开头难,这背后经历的挫折、无助和茫然,我不但不闻不问,还用自己的琐事打乱她的节奏,用负面情绪影响她的心情,用没完没了地倾吐分散她的精力。
年轻的时候,和朋友抱怨两句似乎很正常,但人到中年之后,最好不要再用自己的苦恼去搅扰别人的生活。这不是渐行渐远,而是一种修养,一种成年人才懂的心疼和体贴。
正如村上春树所说,你要做一个不动声色的大人。哪怕是巨大的痛苦,也要尽量一个人去默默面对。不仅出于对他人的考虑,还因为倾诉本身并不能解决实质问题。
1、别人能给你的,未必是你所需要的。这世上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就算是同一苦难下的两个人,也会对痛苦的感知有所不同。在《妞妞》中,妞妞的爸爸对妈妈讲:所谓共同受难其实是表面的,个人所感受的内在的痛苦都是独特的,不但不能分担,而且难以传达。
更何况是毫无关联的其他人。别人搜肠刮肚的安慰,对你来说最多只是一支镇痛剂,只能让你暂时的缓解和抽离。
2、随着痛苦的持续,别人会渐渐失去同理心。
同理心,泛指心理换位,将心比心,亦即设身处地地对他人的情绪和情感的认知性的觉知、把握与理解。
一开始,别人会将自己代入到你的遭遇中去体会你的伤痛,所谓“悲伤着你的悲伤”。可一旦痛苦持续下去,安慰的话反复地讲,该听的故事不知已经听了多少遍,同情和心疼就会逐渐淡化。不要怪人情淡薄,这是人性的必然。
一个喜欢倾诉的人是缺乏精神性的,而一个做不到自尊、自强的人也不可能很好地做到自爱。真正的自爱是尼采所倡导的“从强力的灵魂流出的卫生的健康的自私”,“立足点从依靠他人转移到自力更生”。因此,自爱的人,不会轻易向别人展示自己的痛苦,而是一个人默默地用自己的方式去和痛苦抗争,在抗争中维护自尊,更加自强。
尽量不用自己的痛苦去搅扰别人,不只是放过别人,更是成就自己。
四、结语
坦诚地讲,一直以来,我很害怕触及苦难这个话题。总觉得生活已经够难了,何必再让自己更加沉重。
但同时我也明白,人生就是由幸福和痛苦交织而成的。人有旦夕祸福,谁也没底气把自己看作例外。假如平时都在刻意回避,等它真正发生时,又怎能做到坚强面对呢?
《苦恼》让我第一次静下心来认认真真地去思考苦难。大概因为从约纳身上我仿佛看到了自己。他的卑微和懦弱,让我既觉得可悲可怜,又感到扎心。甚至,当他决定一个人对着一匹瘦马诉苦时,我竟感同身受地觉得自己也释然了。
这种代入感也使我更加清醒地认识到,苦难是不能等到发生了之后,经历过以后,再去了解该怎样应对;不能等到身心都付出巨大的代价后,再去痛定思痛的。没有经历过真正的苦难,的确不会有深入骨髓的痛彻。但从别人的故事里,从坚韧高贵的灵魂中得到的启示,却能使我们更加清楚应该以怎样的态度面对它,该具备怎样的素质。这样,我们就会在平时的生活中,刻意去磨炼自己。使得有朝一日在不得不面对时,不至于恐惧又绝望,而是能够坚强有力有尊严地去与它对抗。
尼采曾说过,要对生命负责,每个有幸得到生命的人应该给生命以最好的报答。
我想,对待苦难,不回避,不逃避,为自己负责,就是我们对生命最大的敬意,和最好的报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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