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没兴趣到肃然起敬 晚年冰心为何让这个“年轻人”掩卷汗落
家中书柜里有一张我和冰心老太太的合影。她坐在一个圈椅上微笑,我靠着椅背站立一旁。我对这张照片很看重,因为它于我意义特殊,老太太是我近30年编辑工作中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作者。
因为,我做“责任编辑”的第一本书,是《冰心近作选》。
1990年,结束校对科8个月的锻炼,我回到一编室。中国现代文学馆的周明明来访,说搜集了冰心十多年来散佚在报刊未结辑的散文随笔,想交作家社出版。
周明明是我校友,当时在文学馆征集室工作,日常工作就是出入老作家寓所征集手稿。文学馆是巴金倡导创立的,冰心则是文学馆最积极的拥护者、呐喊者,并首先允诺毫无保留捐献手稿。在文学馆工作人员的心里,冰心就像自家老奶奶。
我和当年很多年轻人一样,对冰心的印象就是《繁星》《春水》那一类泰戈尔式的小诗,或者《小橘灯》那样的儿童文学,本来没什么兴趣,但是碍于情面,还是答应认真读稿。我读完一惊。固然有些篇目从文学角度而言,明显仓促、随意;但更多的是《我梦中的小翠鸟》那样的优秀篇章。一个八九十岁的老太太,才思敏捷,句子干净,随手拈来即文章的气势,颇得晚明小品神韵。
就从那一刻起,我暗暗给自己今后的编辑工作定了个规矩:对任何一位作者,切忌先入为主、仅凭先前印象或他人的判断来做预判。每一部到了案头的书稿,都要不戴任何有色眼镜,从头到尾逐字读完,方可下结论。
写了充分肯定的审稿意见,正式申报选题。申报前,先与周明明协商,定了书名,就用最朴实的《冰心近作选》。
我为签出版协议去老太太家拜访。她看着我说,现在的编辑这么小啊!我说,不小啦,20多啦!我小时候就来过您家,跟家长一起来的,那会儿确实小,不过估计您早不记得了。老太太一边致歉一边乐,说就你这样,还什么“小时候”!
然后,老太太又问我哪儿上的学。我说,我跟您是校友呢。她一愣,问怎么个校友法。我说,我中学上的一六六中学,前身就是您曾经上过的贝满女中,每次学校大会,一讲光荣历史,必提您大名。
老太太开怀大笑,然后说:你不错,爱说话,不紧张,我就怕那些来了紧张的人,好像我是老怪物似的,小孩子就该天性活泼才对。
老太太那年90周岁,在她眼里,绝大部分来访者都是小孩子。
书印出来,我去送样书和稿费。老太太的女儿吴青开的门,先堵住我嘱咐:老太太最近身体不太好,一刻钟吧,就走,成么?我当然点头如捣蒜。进了老太太那间洒满阳光的卧室兼书房,她正笑呵呵瞧着我,嗓音浑厚地招呼:可算来了,我这儿等半天了,“坐以待币”——坐等人民币。
我是头次听到这说法,当场乐喷。很多年后,看到老太太眼里另一位“小孩子”李辉的一篇文章,也忆及这一说法。看来老太太对此成语改造挺得意,不时用用。
我跟老太太说:您是我做编辑的第一个作者呢,所以有两个请求,一是讨本签名书做纪念,二是要跟您合影。老太太说:都答应,先照相。
合完影,她扯过手边的一杆圆珠笔,在我递上的一本还散发着新书油墨香味的扉页上写:杨葵小友留念。写完后说:哎呀,应该写小校友更准确。
后来老太太又和我聊了很久,她心爱的那只大白猫不时蹿到桌上,旁若无人,优哉游哉。她聊作协的一些现状,居然对很多人事全盘了解,出乎我意料;她聊“花有色香味,人有才情趣”,这话被我记到现在,多次写文章时引用。
我因记着之前吴青老师的嘱咐,不敢多扯,只静静地听,不时瞄手表看时间。渐渐地,老太太说话直气短,大白猫再溜达到手边,也懒得去抚弄了。我赶紧站起身告辞:老太太,您该休息啦,别累着,都赖我缠着您说话儿。老太太定了定神儿,一脸无奈外加歉意地说:确实累啦。
半个多月后,老太太托人转交来一个信封。打开一看,原来她逐字逐句把《冰心近作选》读了一遍。书里夹了十几张小纸条,标识那页有文字改动。
我吓出一身汗,当即推开案头正在进行的工作,逐一核对。核完发现,真正校对错误不多,绝大部分都是老太太对自己文章的进一步语言锤炼,希望我们再版时改正的。
掩卷汗落。但这汗没有白出,从此之后,每次在书稿核红样上签字付印时,老太太亲手批改的那本书的模样都会在我脑海中浮现,我会随时告诫自己:真的仔细了么?编校质量真的有保障么?书出来要是错误太多,大道理不说,光作者这里就交代不过去。
(据《解放日报》)
来源:北京文摘
编辑:付善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