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30岁网大导演的自白:我挣这一行的钱 但我不看网大
作者 / 苏苏
年初开始,网大行业“平台代为备案”改为“片方自主备案”,审批流程变慢,项目排队等开工。 这其中,就包括网大导演王爽的新作品。
从2015年由富二代支持拍出第一个长片至今,王爽已经在网大领域浮沉4年有余。目前署名的作品有6部,2部待播,执导的网络电影投资从8万、15万、100多万到600多万呈阶梯式上升。他的新项目和行业头部之一的公司再次合作,这次广电审批,到25日才会有结果。等待的空隙,未签公司,自由身的王爽也没闲着,每天都有安排和事情做,他说自己从来不关心这个行业里的其他片子,“ 尽管我挣这一行的钱,但我不看网大。 ”
从处于中游的王爽身上,或许能窥见这个行业从初期野蛮生长,到几大头部公司格局初定,再到精品化概念下,行业拐点悄然而至的发展轨迹。 以下,是他浸淫其中4年的感慨自白:
“好无聊,但你不能放过这个机会”
我1989年生,今年刚好30岁,也是我进入网大行当的第4年,其实我没觉得自己有多大,尤其在导演这个工种里,但跟剧组里98、99年的工作人员一比,就显出老了。
但我这个年龄段,像毕赣呀,也已经“引领”行业了。可能年轻时都以为自己是天之骄子,以前还想着趁着自己25、26岁拍个文艺片去戛纳走一圈,现在想的就是能把每一个片子尽力拍好, 他们是他们,你做好自己就行了,不用想这个。至于戛纳柏林威尼斯,慢慢来吧。
我很早就来到北京,很喜欢电影,最初为了接触电影什么活都干过。 偶然在河北定州的一个传销窝点被身边人安利了一个教电影的老师,脱身后回到北京,用仅剩的20块钱去网吧通宵刷夜,看完了他的文章和视频,感觉真的打开了新世界的一扇大门。 又自己攒钱,花4万块交了学费,又拍又导又剪又写,把电影各个工种挨个学一遍,2012年末,接近两年的学习生涯结束后,短期之内,我也暂时不知道下一步怎么走,因为要生存,就在北京一个后期公司上班了。
但我上班的同时从来就不满足于上班,那时遇到的导演,特别固步自封,我给他们剪片子,就(需要遵守)很多成规,让我很窝火,而且我那时候年轻啊,23 、24岁,熊熊烈火浇不灭,压抑是一方面,到底还是想自己拍片,憋着一股劲一定要拍片,在这个后期公司待了4、5个月,不算长。
第一个短片,是去河北给一帮富二代拍的,那是真正用别人的钱,他们定制的,拍着玩。 那个富二代有一个朋友,被戴了绿帽子,他要把这个拍出来,气那个女的。 是好无聊啊,但你不能放过这个机会,特别是对于当时的我来说。 我说我给你们拍,不要钱(导演费)。 其实我想着那时我要钱他肯定也不给,因为在那之前我还拍过几个小短片,有一个还获奖了,当然算是“野鸡电影节”奖,然后那个富二代才愿意让我去,要不然人家还不一定找我呢。
这次去当导演拍摄,我也在所学基础上实验了很多东西,拍完了他们特别满意,我就继续回北京上班了。 后面的机会就来了,说起来我运气好也是因为我前期不在乎钱,他们管吃住,包来回路费,我还能认识一堆朋友,还能练练手,何乐而不为呢,因为我上班对老板也不满意。 然后到了2013年,富二代说,咱们拍个大的吧,拍个更长一点的。
那个富二代其实很聪明,但文化水平不高,他喜欢的东西就是很接地气,很市井化的,屎尿屁,色情擦边球,但是, 我又想“利用”他,因为他可以给我出钱拍片,他也“利用”我嘛,不用给导演费。
我就根据上海电视台的一个报道,在这个新闻上加工,一个月写了一个长篇剧本,90场戏,他特别喜欢,说要拍,他是喜欢拍电影演电影,自己还投,我说需要10万块钱,他开始还有犹豫,那时候他家道没那么好,这个东西在当时也根本没有回本的渠道,不可能拿这么多钱拍,就是纯玩。 他也有点害怕,担心这些钱支撑不了拍这么长时间。 我就打包票说(能否拍完)你不用管,这事我来解决。
然后我马上去市场买了一堆灯泡,电线,还有各种木架子,所有剧组硬耗品能手工的我都自己做,当时做了20个灯,全是1000瓦的,把灯具拍给他们看,全是能用的,那边就有信心了。 我又打电话给同学,朋友,说要拍个片,当时就是一起玩,没想别的,一窝蜂天南海北全来了,杀到河北,在河北拍了两个月,演员都是业余的,他们有时熬夜了、累了、冷了、要回家吃午饭了、要上班了,就随时走了,就这样拍了两个月,片子叫《chase madness》,虽然有很多瑕疵,但我特别喜欢它。
拍完又没钱了,然后剪,做后期,花了将近一年。 需要等朋友们有档期了才免费给你做,包括中间有个简单的动画段落,也是朋友每天画一点,那一年我也过得特别艰难,没钱。 片子完成就已经2015年了。
后来通过朋友把片子发给现在一家头部网大公司的老板和制片人,他们特别喜欢。 于是我们就约见面,大概聊了一下,那时这个公司远没有如今发展的大,两位把这个片子卖给了爱奇艺,60万,我(和富二代)也算是真正分到了一笔钱,后面我的片也一部部慢慢跟着来了。
“那个片不想提,我纯粹为了钱拍的”
《chase madness 》之后,我还拍了个《脏辫》,其实那个片我一点都不喜欢,纯粹为了挣钱拍的。 因为当时yy特别火,上面有个网红喊麦的,满嘴脏话,特别色情,但在当地特别受欢迎。
那个富二代说咱们给他拍个片,我当时特别不同意,嫌弃,他说拍完以后你绝对能卖钱,我就鬼使神差地给他写了个本子,也拍了3个月,中间休息了一个月,这片子还有点波折。
我们在山东济南拍摄,来了一个驻马店的老板,他特别喜欢这个网红主播,想要签下他,就用30万买了我们前一个月拍的素材,让我们去驻马店重新拍,承诺投100万,加上给更好的设备,我们剧组就奔赴驻马店,在酒店集体晾了一个月。
后来驻马店老板和网红合作没谈拢,我们白白待了一个月,又到济南才把片子拍完了,最后片子还是卖钱了,15年底网上上映。
最开始这两个片子我一直都在试验,自己也学到很多东西,也是通过《chase madness》《脏辫》,他们老板和制片人都挺认可我的,然后我继续和北京这个公司合作了。
他们作为资方,请我当导演的第一部就是2016年拍的《王xxx》,成本100多万,票房收了600多万,还是爱奇艺当月的新片票房冠军,这个片基本算真正打开我的业务范围和我在圈子里的一点影响力。
但即便这样我在制片方这里也没有多少话语权——很被“压榨”片酬和时间。 他们想在最短的时间、预算、周期、成本里做一个说得过去的片子卖钱,赶紧套现。 但这样对导演的个人发展特别不好,2018年,另外一家公司拍摄一部都市题材的戏《最XXXX》,那家公司的制片人时间压榨得更厉害,说多给3天,但一天都不给。
我只能说《最XXXX》我尽全力了,为了赶进度,基本很多天的通告单的工作时间都超过了29个小时,有个晚上我拍了将近双位数的页纸数,你要知道平时正常800万、1000万左右的片子,一晚上拍0.8页左右,我拍了10倍多,我们尽全力了。 至于最后的完成度,制片和出品方倒是觉得在这个时间和预算内我完成度挺高,所以不管怎么说,我对得起资方和制片方,唯一觉得对不起的是我自己和我所带的团队,跟我熬了这么久,但最后其实我们自己并没有认可最终的这个结果。
这东西有时候得需要制片人跟你站在同一个创作频率上,他们意识不到给你的时间特别紧张,就觉得你看,给你11天不也拍出来了吗? 他们不会觉得给你11天和21天出来的是两个不一样的东西。
后来再有一些制片人找我,会发现有些人还是这样的条件,我就拒了,不拍了。你们这个属于压榨,这个东西是我最不能接受的,我心里也会有想法,网大的剧组基本上都是年轻人在熬,都是拿命在熬, 我亲眼看见凌晨四点片场兄弟由于过度劳累和熬夜突然晕厥,连夜送急救中心。我们拿命在创作,拿健康在赌未来 ,制片方也该有点最起码的诚意,和对技术工种的尊重,你们是在玩金融游戏,但是手底下干活的兄弟们接任何项目,要么为名,要么为钱,两者必须有一项。 剧本匆匆忙忙一大堆逻辑漏洞不解决就开机,周期又压榨的特别狠,薪酬压榨的也很低 ,要知道这些年轻人包括我都是全凭一腔热血在拼,在坚持。如果一个项目我们看不见任何可以吸引我的点,我现在就不会接了,因为已经完成了温饱问题,现在有更大的自我选择权了。
也有一些公司私下跟我聊过,找我签约,但是我知道这个意味着之后就有稳定收入,但其实我已经知道实质问题,其实就是变相的压榨得更狠,我没同意第一是我不认可他们的创作理念,第二,签约之后他们给我安排的活太多,我没有成长和自我学习空间,长远来看是不利的。
后面两年,我跟其他头部公司也合作了几部片子,因为有了之前的经验,再加上后面我愿意合作的制片人,他们与我有差不多一致的创作观念,加上我每一部片子都基本完成了盈利率百分之二百以上,所以创作时间上制片方给的也更充裕,没有那么紧张,一般会给到15天、20天,然后接着合作,渐渐从几万拍到了500、600万投资的片子,还有不算小的咖。
“我有时比较纠结,
是要挣快钱还是再稳一稳”
《王xx》之后,找上来的戏很多,有很多我完全没有创作欲望的片,听片名就很烂。 我现在还是庆幸当时自己没有接那么多片拍,挣短钱快钱。
因为你看见自己名字出来,突然后面跟着一个《xxx囧》,这种感觉就---只能说到后面我会更珍惜自己的羽毛,选片子会慎重一点,但你每年挣钱就会少很多,这是两难的选择,我有时就比较纠结, 是要挣快钱还是再稳一稳。
如果你想不停拍片,每年可以拍5个片,6个片,可以生活得很好,但也有可能你这5个片拍完了,自己也就凉了。甚至你瞎拍,一年能拍10个,但这样更消耗了当初喜欢电影的乐趣。 说实话,我自己还没有完全调整过来,因为我穷过,穷了多少年啊在北京,还是想挣钱。 每拒绝一个项目心里也会惋惜一下,有时我就想拍了这个片我就可以买这个车了,但想着要是明年没片拍了,我也会慌啊,如果我结婚了,我会更慌,有孩子了,就慌死了。
而且,当你拍了600万的项目,演员咖位有xxx,接下来你再选片,除非是剧本特别好,你特别感兴趣才会接。 所以200万的片子,里面没有任何明星,基本就不再考虑了,哪怕500万,你也要看一下咖位,和项目能够配合到的宣发资源。
要问我什么时候不会因为放弃项目而惋惜呢? 那就是真正踏入电影这个圈子,跟全世界最厉害的那帮人合作,学习,要努力达到这个层次,跟这些人是一拨,那个时候肯定不为经济压力而担忧,两年甚至十年拍一个片也没事,因为那时候单片的导演薪酬费就高了。 我就在等一个机会,我相信所有的年轻导演都在等这个机会,能有一个作品能够在未来几十年还能有影迷愿意聊起你这个片子,所以我现在每天还不停学习,不停努力。 老师给我最大的教育就是永远不放弃学习。
后来我想,能赶上这个(网络)时代,我们这一波其实运气是比较好的,相比以前,没有网络,只能拍电影、不停拍,然后在哪个电影节拿个奖,提个名,你才算熬出来,现在不一样,拍网大,能让人喜欢,能挣钱,你就可以一直慢慢走下去。 以前谁敢想这事啊,30岁之前当导演。
但现在其实很多人还压根没有拍片的机会,我算是比80%的人幸运,身边有好多国外国内电影学院毕业的同龄人,暂时都没有项目拍,某些时候运气也是一方面。
至于我,《chase mandess》拍的时候,那时候都没有“网大”这个概念,就是先拍出来再说,我特别明确我当时为什么要拍这个,我要试验,我要试错。再者,后来这电影在爱奇艺上有1000万点击,我想的是, 如果有10万人喜欢,990万人不喜欢,那这10万人就是我继续拍下去的动力,所以我无论如何都要去拍。
我有时候和人家聊项目,还会碰见有制片人跟我说,我特别喜欢你的《chase madness》。 其实我知道如果它再晚拍两年,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 谁看啊?
所以,很多时间说一个导演缺什么,大概就缺自己相信自己吧, 不要瞻前顾后,这东西跟蹦极特别像,一瞻前顾后你就害怕了,一辈子就迈不出这一步 ,但眼睛一闭跳下去,就当死了得了。
至于这个片子的“恶趣味”和各种讨巧,当时第一,我要迎合那个富二代,第二是我自己也有这些恶趣味,我也不是阳春白雪的人,但如果原汁原味拍,就特别屎尿屁了,我又不想。 我就往里加了悬疑、恐怖、荒诞、黑色幽默的元素,我电影史了解的比较多,特别喜欢卓别林、巴斯特·基顿,马莫里安这一批人,整个片子出来是个大杂烩,但也是个不一样的东西。
对于未来,其实也要看运气,看以后的路走得怎么样吧,也有不安全感,因为你的下一部你不知道是什么,都在赌,拿你现在的时间赌未来的路。 我有一个朋友,比我小一岁,他妈天天让他回家,说在北京这么多年也没混出来,再不回家,晚几年回去只能守大门了,守大门估计都没人要了。
“我也不研究《大蛇》,
我为什么要研究呢? ”
在我这里,没有明确的院线电影和网络电影的分别,我认识的身边人也没有,对我真正有吸引力的目前来说商业上来讲,那肯定是做到院线最顶尖的那一波人,后面一堆院线一日游的片子论制作质量跟完成度,没有现在网大高,我为什么要去图那个虚名呢? 其实两者本质是一样的,就是发行渠道不一样,你看很多院线下映之后不也要拿到网上放映嘛。
我们用的拍摄手段都是一样的,一些网大青年导演的想法,创作力,比那些在院线招摇撞骗的老导演不知高多少,我有时候在想,你们几千万拍一堆破烂,还不如给这些年轻导演一人一百万拍片,出来的全是最有激情和活力的电影,他们就是缺一个机会,一个往上的机会, 其实影视圈是个等级森严的秩序场,好的剧本,好的项目从来不会轻易给到年轻导演手上 ,一定是最上层的那拨人挑完了,才轮到你。
而论讲故事的方式,网大一定要短平快,第一眼就能吸引人看下去,院线可以慢慢讲故事,娓娓道来,除非你院线说看10分钟不满意可以退票,那就和网大一模一样了。
但现在拍网大比以前更难了,我们其实自己也不看网大,我们做网大这一行,挣这一行的钱,但我们并没有看这一行的东西,反而是 做这一行的老板和制片人,各种看,因为他们要熟悉观众,想知道观众喜欢什么,还有一点就是找制作团队,哪个制作团队适合做哪一类的题材。
为什么现在网大故事让人觉得很low,无聊,莫名其妙,其实跟导演没多大关系, 所有的导演都知道自己手上的剧本千疮百孔,制片找的后期烂到爆,出品方着急开机套现,所有的人都想赶紧开机,这个时候只有赶鸭子上架,给啥拍啥 ,心里默念:美国大导演福特自己都说了,好莱坞就是倒垃圾,但是我们就要把垃圾倒漂亮,give me money,i do the job。其实好电影,好故事跟成本也没关系,现在一堆莫名其妙的跟风片子其实是每个公司 最上面决定拍什么故事的那个人的想法 。熟悉电影史的人一定知道,观众一定是培养出来的,凭什么中国观众就一定喜欢看僵尸、莫名其妙的狗血虐恋?
作为一个导演,当你看电影到一定量级了,给你一个故事,哪怕一个点子,你就能知道这个剧本拍出来大概是什么感觉。 一个不落俗套,独具匠心的剧本,在你看来很独特,很有意思,但他们(制片老板)一看没有大数据做支撑和支持,没有任何爆点,这个项目就黄了 。其实网大行业里大部分制片人包括老板都是这样的人物,但你还得靠他给你发工资,在他底下干活。
像宁浩这种懂制作的当老板,其实很少。 等我以后再多拍几个项目,我也自己开公司当制片人,主动掌控一个东西,也找个有经验的制片人一起配合,而首先价值观、审美得一致。
业余时间我也不研究《大蛇》,网大这些片子,为什么要去研究呢?有时候觉得搞笑。做这一行的都知道,当你的观影量在某一个量级,一看这个东西,哪怕是一个音效,一个镜头,都知道是搬的哪个模版,套的哪个故事。 但普通观众不知道嘛。所以, 为什么要研究这些,要研究去看原版不更好吗?整个商业电影史宏观来看世界范围内的,都是有规律可循,老揪着网大的模式去研究简直傻到家了。
但是另一方面,《大蛇》做到那个高度了,为什么不是你?说明人家就一定有过人之处。这片子完成度就是在这,要知道这个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人是完全凭运气走到这个高度的, 作为同行来说,一方面你羡慕人家的商业成就,另一方面其实你又不喜欢这种拿来主义,但首先你先达到人家那个高度再说,超不过就得服,就闭嘴。
也许, 人和人之间就是很细微的差别,但就是这个细微决定了他一个网大能拍到5000万票房,你只能到50万。
(为保护隐私,文中导演为化名,作品隐去关键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