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是严肃的 还是风趣 盖尔芒特精神一概视作最令人讨厌的蠢话
夏济安在读完“On Native Grounds”(《美国近代文学概评》)后说:“现代文学为内向与外向之各自发展,向内者尽向内心发掘,成了James Joyce (乔依斯),向外者拼命喊口号闹革命,成为左派作家,两种倾向不得平衡,各趋极端,故现代文坛之缺乏真正伟大的作品也。”现在想想,《没有个性的人》,倒是真做到了这种平衡。它有描写宏大社会氛围背景之处,书中描述了几派思想冲突的人,青年与老年的冲突,国家与民族的冲突,这是向外的;又有对几个主人公内心心理的延伸描述,其深度有些地方,达到了《尤利西斯》都没到过的层次,这是向内的。《尤利西斯》里,作为一个英国自治邦的爱尔兰人,乔伊斯借主人公之口,反感天主教会,痛恨异族统治者英国,甚至对母国爱尔兰也没多大好感,对爱尔兰民族独立英雄,却是赞赏的。然而这些并没有大书特书过。《追忆似水年华》里,对当时法国社会生活中的大事,如德雷福斯叛国案,作者也在多处述及,却不过是为沙龙中多添一个谈资而已,并没有左拉般的人物来个严正声明。象左拉这种“没趣”的人物,在贵妇沙龙中,受宠的机率不会太高。而在《没有个性的人》中,乌尔里希,曾公开与国家主义兼反犹分子,大学生汉斯泽普舌战多次。汉斯的理论谱系,大约是黑格尔、费希特及当时流行的反犹学说,他代表着一大批德语社会中下层的青年知识分子,可以想象,正是这些人促成了后来希特勒的上台。就这些方面来说,《没人个性的人》,又有着严谨的写实风味。
我不清楚普鲁斯特的多姿多彩的巴黎沙龙描绘,是否曾给穆齐尔这本书有过启发。两位作家,在书中,都刻画了一位顶级沙龙女主人,一位是盖尔芒特公爵夫人,一位叫狄奥蒂玛。她们的共同点是:明艳、聪慧,有些矜持,都引起男主人公的兴趣;相异处是,前者崇尚幽默,出身贵族;后者沉湎于感性与理性的矛盾中,出身平民。于我来说,相对偏爱后者。然而这种偏爱,似乎也和作者文笔的倾向性有关,毕竟普鲁斯特的笔调有些嘲讽,穆齐尔相对平实,或许因此,杜拉斯在普氏与穆氏之间,才更偏爱穆齐尔?普氏曾有一段话,精辟分析了巴黎沙龙的精髓——盖尔芒特精神:“然而,应当承认,盖尔芒特府的社交生活虽然不能说是妙趣横生,谈话虽然不能说是高深莫测,但也不乏趣味和幽默。在德盖尔芒特夫人左右,有些人颇有魅力,任何正式头衔都比不上这个魅力,那些最有权势的部长想把他们吸引到身边,却都白费力气。如果说德盖尔芒特夫人的沙龙埋葬了多少知识分子的雄心壮志,甚至使多少崇高的努力付之东流,那么至少可以说,从这些志向和努力的遗骸中,产生了沙龙生活史无前例的繁荣。一些非常幽默的人(例如斯万)总认为自己比某些杰出人物略高一筹,不把这些人放在眼里,但是,他们这样做,是因为公爵夫人不是把才智,而是把幽默放在一切之首。在她看来,幽默是一种更少见、更完美的高级形式,既要杰出的才智,又要出众的口才。从前,在维尔迪兰沙龙,斯万把布里肖看成爱卖弄学问,把埃尔斯蒂尔看成才疏学浅,尽管前者满腹经纶,后者有奇才异能;他这样分类是因为受了盖尔芒特精神的影响。他从不敢把他们介绍给公爵夫人,因为他预感到公爵夫人会用怎样的神态对待布里肖的长篇大论和埃尔斯蒂尔的‘趣话’:对于矫揉做作的长篇大论,不管是严肃的,还是风趣的,盖尔芒特精神一概视作最令人讨厌的蠢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