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根高尔夫球杆引发的非严肃绑架案——电影《两只老虎》
电影开头,胖墩墩的乔杉开着车,而终于有了令人不太适应的头发的葛大爷停车出门;接着,就是那一高夫球棍下去,画面一黑,故事开始。
"看不懂吗?绑架啊!"
一根锃亮的高尔夫球杆,一身寻常的宅男款卫衣,一身减不掉的肉,一桶廉价的泡面,还有略为憨傻的举止……葛大爷,也就是被绑架的顶级富豪张成功,带着观众一起观察面前的这个小胖子。他看上去并不是很聪明,混迹在社会里讨生活,这幅样子却倒也不像真穷凶极恶的歹徒,犯什么绑架呢?
葛大爷开始捡着这根高尔夫球杆找话,发现这孩子不仅不聪明,还有点傻,所以开始跟他玩玩游戏,让他去帮忙做仿佛没有理由的事,这才成了后面的事的原因,这是这根球杆第一次出镜。
这根球杆不仅带出来被女朋友甩、事业不顺、一时冲动的小胖子,也把这两个人物最开始的关系状态带了出来。这一段里,绑架的走向像突兀的球杆一样,看起来非常奇怪:人质不仅出乎意料的冷静,既不怕死还把赎金从一百万变成两百万;绑匪原本想走职业路线,绑人,问亲友勒索,结果却被人质牵着鼻子跑,从绑匪变成帮大佬npc跑任务的练级主角。
这俩放在一起堪称奇人共赏,我印象深刻的是这个对话:
"你家人呢?""我没家人。""你朋友呢?""我没朋友。""你手机呢?""我不用手机。"……"不是,你绑人,想要钱,我有钱,你直接管我要不就完了吗?"
合着人质比绑匪脑子清晰冷静多了;但好玩的是——这里还有伏笔。只是伏笔毕竟要伏,现在是葛大爷带着我们看小胖子折腾。
张成功让余凯旋去问一个叫周原的女人对自己的看法。虽然我们的视角是大佬的视角,但我们的心理肯定和小胖子差不多:富豪和女演员?像是有一段的样子。但跑一趟还是挺费劲的,又八卦又嫌烦。
周原,女演员。戏拍得不好时没有层次没有感觉,戏拍得好时情绪又收不住,没事还要被导演潜规则骚扰,仔细看可以看见她脸上厚厚一层粉。她和张成功恋爱必然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而且那段恋爱也必然磋磨了她很久的岁月,所以暗示出她年龄已经不小,却是个并不太出人头地的娱乐圈基石。
这样远不那么戏剧化的人物,却很深,很需要层次。我们所有人应该都能得出这样的结论:周原演技不如赵薇。最平凡的人、最生活化的人,不论是演出来,写出来,塑造难度都很高,但那个早上最后在镜头前又痛苦又释怀的美丽姐姐,这个把谎话当真话说、把真话当谎话说的女人不得不说,是赚足那一份扎心的。
第一个任务除了把周原托了出来,还为张成功侧面描画了很多。周原最开始说,张成功是个极度不信任他人、极度自我的人,这是一个人被深入了解以后他人才能发现的特质,除了印证他们的关系以外,还给小胖子和我们都留下了很多不解。
下一回合的开始,又是那根高尔夫球杆出场。这次它不是凶器,而是被拿到张成功手里,打了一颗又狠又漂亮的球,击破了一块墙上的瓷砖,余凯旋为之惊叹叫好,他俩的关系被这根球杆暗示出了新走向,接下来张成功会让余凯旋大开眼界。至于浓缩在这一杆子里的张成功是什么样的性格,有怎么样的经历?其实可以悄悄找到关系,但这仍然不是目前最显要的。
绑匪余凯旋还是发挥了自己脑子当机的本色,这次被人把姓名套出来了,不仅姓名,连带被欺负的少年经历——写诗、还因此被打都讲了出来。这段完了以后,张成功突然就提出要让他找当年逼他写诗并打他的人还手报仇,在我们的视角里这倒不是不好玩,只是难以理解,或者说张成功到目前为止有很多奇怪之处;而为了钱,余凯旋也答应了。
余凯旋就是普通人的影,投在戏剧的角色里。一起吃东西总觉得土豪会结个账,答应去找事,事到临头还是怂了:"不要改变吧"、"走吧走吧"。他还是更像一个普通人的,所以才更能够借他的眼把张成功的不一般凸显出来。
葛大爷这次就不一般了,余凯旋不敢上手的时候,张成功上去就是一耳刮子给了那个看起来痞里痞气,以恶仗势的昔年霸凌者。葛优的眼睛里是有杀气的,虽然他只是扇耳光罢了,但一身笔挺的西装,一身凌厉的精气神,倒像一把出鞘的剑;张成功一个耳光,接一个逼问,后来把当年的霸凌行为一并奉还,让这痞子也像当年无辜的余凯旋一样念诗,也念一句打一耳光,这个片段简直完全可以作为经典候选,葛优是以精准的拿捏把"以彼之道还置彼身"八个大字写在了银幕上。
痞子最初可能是还没反应过来,再之后就是一打二心里没底,但最重要的还是被张成功震慑住了。
这段最后以三人一起到了警察局告终。三个人,余凯旋三十三,痞子三十六,张成功五十七,去寻二十年前的仇。不得不说,这段十足精彩,可以说整段就是个大笑点,但看过之后却是个完全引人想下去的坑:在这里,君子报仇确十年不晚,但如果没有张成功,这段只是余凯旋随口的一段关于写诗、因写诗受欺负的记忆;张成功为什么这么支持这场警察叔叔直言的胡闹?
即便到了这里,张成功还跟个漫画人物似的。他是艺术创作里突然出现、不知来历、有着财富,锋芒,素质等特质、无理由对主角友好的一个形象,却没有一条从现实的泥壤里爬上去的根系牵连。
而现在球杆余凯旋握着,他俩一起打高尔夫,总能听见张成功教余凯旋撅屁股。"第二个任务"张成功简单地耍了一下赖说这次不算,第二个任务是让余凯旋陪他去看老友。路上他讲了当年对老友范志刚出于防御心理没有施以借钱的援手,致使战友终身盲眼抱憾的经历。张成功自己其实想了明白:"我怕(他)还不起",余凯旋这回对他评价也很直白,电影也很懂我们:"你可真不是个人。"
范伟老师的表演,又是这部电影人物塑造的一大高光点。盲师傅邋遢的外表里却有收敛不波的气势,三人坐在一起的一个画面里,静默不语的张成功和平和自如的范志刚中间坐了个傻小伙,而两个老战友的气势不仅端的平,还端的深,至于他们都是何时心里有数的,谁都不知道。此处无戏剧情节,无冲撞的情感,只有默然的泪和平和的低语,却是最为沉重的一部分。一排笑点过去后,点睛之笔莫过于情节发展到范志刚在拒绝张成功多年迟来的转变与帮助时,平和而颤颤的一句:
"我怕还不起。"
范志刚的情感、张成功的形象,一句已意韵无穷。
回到泳池大本营,高尔夫球杆又在余凯旋手里,余凯旋却是听着张成功的指教,有模有样地在挥舞球杆——他们的关系,又走到了一个新阶段。
最后一个任务之前,余凯旋已经完全和第一次走有了对比:第一次张成功不会走,但余凯旋锁了他;最后一次余凯旋直觉张成功怎么可能走,然而对比的留白之妙,就在张成功一闪而过的犹豫里。坦白说,那时我已经有张成功可能不会留下的预感。
余凯旋的一趟高山历险不负众望,既没有辜负张成功的信任,把他的信和他的愿望一并达到,也没有辜负电影的重托,把张成功这个人物终于完满了。他在高崖之上,听张成功的青梅竹马讲张成功的离开;又在张成功的信中得知了他的诗人父亲在他少年时被摧残到毁灭的来历,从而把散落一地的元素编制成一条链,张成功这个人便不再是凌空一笔,而是长出来的了:
父亲乃至家庭被攻击,父亲的诗作心血被他人践踏以至他少年丧父。现实之惨烈,刺激少年张成功心理变得偏激,于是他逃避、改变、从军、好强、怀疑、冷漠,他成功地调节出面对外界恶意的最佳反应,于是百毒不侵,大受成功,然而过犹不及,他也没有得到他需要的。
唯一巧的是,张成功说,他准备死,但被绑架获救。这是故事的故事,但即便剥离这个元素,这样成长出的人也不是没有;或者这样的成长在每个人身上都或多或少存在。由"痛苦"的特效药,刺激出耐受性,锻炼出过人的某些素质,却是用自身作为牺牲,变得偏激,或扭曲,或不稳定。大多人在这种负面收获和另一些快乐或爱——亲人、朋友、兴趣——中取得了平衡,一切就维持了下去,但张成功的状态如果用数值来说的话,他的负面收获可能超出了最大值,快乐或爱却是0。
整部电影散落了如此多的伏笔:他没有手机,朋友离开,亲人早不在世,第一个任务是他失去的爱情,第二个是失去的友情,第三个则是可能拥有但从未拥有的某种感情……这些说到底统统是不属于张成功,却让他还挂念的。
如果他还对这些怀抱着渴望,他就不会选择从自己建的楼上跳下去,也不会说赎金多给就多给,更不至于在说"撕票"的时候如此坦然;人仅仅计划去死的时候,那就只会剩下挂念,这比全然不挂念更可悲。电影用层层手法,像打磨珍珠似的表现了张成功这个人物,究竟有什么意义?
这种极端事件,在电影里发生在百万富豪身上,在现实中或许更多这样的人没有万贯家财,也不到如此极端,更没有如此巧合,可能只是在精神世界中独自承受痛苦。张成功最后说,不要急于改变处境,不要急于舍弃你所拥有的东西;他当时的抉择正是在这种痛苦刺激中,而另一些人的选择可能是在痛苦之下,也可能是欲望驱使,也可能是压力逼迫,为财富出卖健康,为虚荣出卖自尊,为财富出卖自由……等等。
如果你正身处如此境地,不知道如何选择和取舍,张成功就正好在劝你,也许你不该轻易离开彩霞。如果那样的人不是你,或许你某天会成为把张成功拉回来,开始一段喜剧故事的余凯旋。如果你已经做了不知道最终会不会后悔的决定,那周原和范志刚已经告诫过你了。
可以说,这部电影真正的灵魂,是这些个个都堪称精品的人物。他们串在一起讲这个故事,如同不同的珍珠串成一件真正的首饰,不看到落成的一刻,你不会知道它的光采是什么样子。
人物不多,但精良,桥段不老,但经典。就如同导演出乎意料地把耳熟能详的《两只老虎》的旋律也发现了出来,变调,编曲,改编,制作,多面出席,我们便发现了原来熟的不能再熟的旋律以至不能再熟的演员,本也是很不错的,且还能改头换面而来,不断变得更有新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