聆听来自于春天的声音
玫瑰枝条在新的花蕾要出现之前,会在末梢处生长出来好几片嫩叶,有的时候是三片,有的时候又是四片,细嫩而透明,颜色好像刚刚被轻轻染过一样,淡红的色泽要是被阳光照射,就会迅速变为深红色。这种红色的叶片要持续两个星期,等到花蕾有拇指指头那样大小的时候,叶片才会慢慢转成青绿色,随后再一次转化为墨绿色。
我对于这种叶片更换颜色的过程一直保持敏感,察觉的时间越长,似乎所获得的感知也越多。我到底是说不清楚这种感觉的,要是拿一两个句子来形容反而会限制自己的想象力。去掉所有的形容词,去掉所有的修饰,我宁愿守着事物自身的真实。
梵高曾经注视过屋顶的青烟,注视过那些多节的橄榄树枝,注视过辽阔的金黄色麦地,注视过被阳光反复吸引的向日葵,注视过沉默的星空。“It is looking at things for a long time that ripens you and gives you a deeper understanding.”事物自身的内在意义会通过我们长时间的察觉而变成我们人生的馈赠,成为一个深度观察者,并非只是为了艺术,而是使得实际的人生艺术化,后面这一点远比艺术本身更加重要。
如果我们每一个人都能够通过长时间的观察一切事物,会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生活,而理解生活的目的就是为了理解我们自己。这种观察,会极大的节约我们的时间成本,我们根本不需要东张西望东奔西跑,就在自己的后花园里,就在你每天途径的小巷子里,有足够丰富的内容值得我们观察。
颜回的理想是生活中陋巷里,如果真有这样的一条巷子,我相信颜回一定会熟稔这条巷子的一切——所有的熟悉是激励我们如何安定的生活。
在谈到一个人如何热爱自己的家乡的时候,这样的话题足够她谈论一辈子了,这既因为她对于家乡的事物有着无比清晰的了解,也因为她一层又一层的涂抹上自己的感情。她知道朝东的地方有一座山头,到了初夏,蘑菇会蔓生开来,而西北边则是逶迤的群山,春天薄雾迷蒙的时候,人间仿佛仙境一样。
我在读彼特·梅耶的普罗旺斯系列丛书的时候,就知道他真的是生活在那里,他说起2600年历史的葡萄酒酿造历史,说起令他身心迷恋的蜜桃红葡萄酒的清冽、单纯、果汁味道以及阳光的色彩,是把自己整个人放进去了的。我一个北方的朋友,生活在一个很小的县城,当她告诉我她关于家乡的一切都已经写得差不多了,下一步不知道该怎么写的时候,我深感惊诧。
我问她最近有花一个小时或者更长的时间走到附近的树林里了吗?如果在路上遇见一场簌簌纷飞的落叶,她应该伸手就可以在空中触摸到深秋的温度。如果经过古老的小巷子,走进一家旧书店,在那些泛黄的书页里是不是感觉到不一样的人生信息。在新开的咖啡厅里,目睹那些迎接时尚的青年人,至少可以隐约知道一个古老县城在发生变化时候的小心步伐。
我甚至建议她选择一个阳光很好的下午,和那些坐在街角的老人聊聊天,要知道,生动的历史从来不在某一本书里,而一直在活着的生命叙说里。这也就是我们在读一个地方的历史书或者地方志的时候,觉得枯燥乏味的根本原因,而由一个经历岁月熏陶的老人断续多情地描述所在地方的过去以及变化,则会让人唏嘘感叹。
我建议她多看看她的县城,就像我江西一个古镇的朋友一样,用了业余的时间,全心而诚恳地记录那些衰败的祠堂,剥落的人文历史以及令人来不及追叙的过去,一切都因为时代变化的匆忙,而忽略了这些曾经造就我们现在的过去,一切都因为人们忙于生计以及朝外奔波的粗糙,而漠视了记叙我们存在状态的列祖列宗的事物的出现。以至于我在她的文字里,看见记录的慌张,这倒并非是她的能力造成的,而是她被夹在时代变化的缝隙里,她变得呼吸紧张,甚至偶尔窒息。
“一旦失去察觉的艺术,意义就会消失,而生活本身就会显得更没有意义。”你既不需要更换某种角度就像更换镜头一样,来了解你的家乡和你生活中的事物,你也不需要到处去走寻找某种对比后带来的惊醒。
你所需要做的是,你要问自己有多大程度上热爱自己的家乡,接下来,那些细节就会像电流一样,流经你生命的每一个地方,你只要讲述其中一个细节,就足够展现整个家乡的面貌,只要多情地描述一道冬天的山梁,你的笔下就会有纯洁的雪花飞舞。华兹华斯有一句话很令人深思:
我看最卑微的花朵都有思想,深藏在眼泪达不到的地方。
就在你的家乡,在你阳台上的一盆文竹,在你书架上某一本书,在街道上和巴塞罗那深巷子里的倾斜阳光一样的色差里,在那些明亮和灰暗的交叉地带,我相信你一样可以动情地讲述你自己的故事,因为你在花时间了解这些事物的时候,你就在花时间了解你的生命和存在的关系。像沈从文那样,走到哪里都在讲边城的人事,你也可以,你走到哪里,都可以描述辉南县城的早晨,在黑色的土壤里听见那些迎接春天到来之际的声音,那种来自于大地的声音,漂亮,脆嫩,恒久不息……
作者:毛歌(韶山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