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宠儿》:美国黑人奴隶制下的极致苦难史 直面痛苦的抗争之路
托尼·莫里森是首位美国黑人女性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抛去光环不说,我觉得她是美国文坛最擅长书写痛苦的作家。《宠儿》这本书一共60多万字,里面没有直接描写深重的痛苦,而是像宰牛一样,一刀一刀,用钝刀子割肉,让疼痛蔓延至身体的每一个细胞。
人们对于苦难,都有一种天然的排斥,不愿意谈论过多。可遗忘历史不是宽容,而是背叛。奴隶制,是黑人奴隶们心中永远的痛。
小说向广大读者揭示了奴隶制的残暴,即便奴隶制结束后,给其带来的心灵创伤依然困扰着他们。
黑奴塞丝亲手割断了小女儿的喉咙,下葬时取名为“宠儿“。18年后,被杀死的女儿还魂来到塞丝身边,她的出现惩罚若可怜的母亲。直到保罗迪和社区群众的帮助下她才得以走出阴影,获得救赎。
塞丝遭受的不仅仅是肉体的折磨,还有心理暴力,往事的梦魇綮绕在她的脑海中久久不能忘却。看完全本书后,有一种抱着恐惧和自责,在路边干呕不止的感觉。让人感受到苦难的命运下,在逆境中激昂的生存本能。
本文将从创作背景、叙事风格以及表达的主旨来解析这本书,其实莫里森想表达的是:在极致的苦难下,那些被看见的幸福与救赎,就算咬紧牙也要撑着活下去。
一、创作背景:为什么要揭开伤疤去回忆历史呢?
美国黑人文学,其主题往往足揭露美国社会存在的种族歧视和压迫,为改善黑人生存状况大声呼吁。黑人在奴隶之下所遭受的痛苦众人皆知,所有的黑人都不愿回顾这段历史。
托尼·莫里森描写了女性的生命苦难,从而替这些经受苦难的女性发出声音,解开历史上被掩盖的一页。
1、历史与个人的潜意识
心里创伤的痛苦源于无力感。在受创伤时,受害者笼罩在无法抵抗的力量下,感到无助。小说中作者巧妙用主人公说出自己痛苦经历,其目的就是讲述创伤、见证创伤,并消除记忆。
托尼·莫里森描绘了个人潜意识与历史潜意识之间的关系。她在很小的时候,家境十分贫寒,她的父亲是一位造船厂的工人,每天打三份工作来养家糊口。即便这样,他们也选择送莫里森去上学。在小学一年级的时候,莫里森是班里唯一一个黑人孩子。莫里森的父母说,不能因为没有文化,而受人歧视。
贫困,也没有丧失尊严。他们因领到变质的救济实物,而给罗斯福总统写信抗议,最后还获得了成功。高中后,顺利考入了大学。她在大学期间,深切感受到了祖先为了争取自由而经历的种种磨难,感受到了黑人生活的艰辛,这为她日后创作提供了素材。
莫里森在当编辑时,看到了一条报道:一名女奴带着孩子成功出逃,可是奴隶主追踪而至。于是该女奴杀死了她的一个孩子,并准备弄死其余的后再自杀,但被阻止了。莫里森对之加以发展:被杀的婴孩成了时时作祟的冤魂,并在 18年后以“宠儿”之名附体他人,为复仇而折磨她的母亲赛丝。
个人历史的潜意识可以用冰山来比喻:意识和潜意识像是一座冰山,浮出水面的是意识部分,约占十分之一,而藏在水下的是潜意识部分,占十分之九。
家庭是社会的缩影,人是家庭的缩影。个人历史的潜意识中,藏着我们太多不能面对的东西。莫里森从新的视角,选择了黑人女性,这一沉默的群体,揭示了美国奴隶制的罪恶。
以往的作家会偏重于社会、经济层面写阶级压迫,莫里森一直致力于为这些社会的边缘人群寻找更好的生活。
2、被遮蔽的美国黑人历史:身体与尊严均遭受痛苦
这一段历史太残酷,马克思语录曾经有一段:美国的黑人奴隶制是“有史以来最卑鄙、最无耻的奴役人类的形式。”
据统计,黑人奴隶每活着运到美洲一人,就有五至六人死于这充满苦难、疾病和死亡的航程,而侥幸的生者则在种植园中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
女主人公塞丝13岁就被卖到了“甜蜜之家”种植园,和五个黑人男子生活在位于肯塔基的“甜蜜之家”。“学校教师”是赤裸裸的奴隶主,他采取高压的手段来对待奴隶,把奴隶不当人看。
书中写道:多年过去后,塞丝在回忆时这样描述当时的残酷场景,“学校老师把那绳子在我脑袋上缠来缠去,横过我的鼻子,绕过我的屁股,数我的牙齿。”奴隶主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要记录下奴隶们的面部轮廓、身体形状和脑袋尺寸,以防止奴隶们逃跑。不仅如此,他们还拿塞丝来做实验,测试“动物的属性”。
在塞丝看来,黑人孩子们最安全的地方不是人间社会,而是阴森恐怖的地狱。她在“甜蜜之家”为奴时,在肉体和精神上都受到了极大的创伤。要足让奴隶主“学校老师”带走她的孩子,无疑是眼睁睁地看着,她所创造的生命。
出于一种母亲特有的爱和保护,她杀死自己的几个孩子,使他们不再重复同样的悲惨命运。社会环境扭曲了黑奴母亲的爱,它逼迫母亲们用独特的方式来拯救孩子。
二、独特的叙事风格:双重叙事和“无法被复述”
“你的爱太浓了。”保罗·D说。“要么是爱,要么不是,淡的爱根本就不是爱。”塞丝这样回答。
莫里森如是说:语言本身可以帮我们克服对那些无名的事物的恐惧,语言本身就是一种坐禅式的领悟。
《宠儿》这部文学作品在20世纪的80年代,还获得了美国的普利策奖。这和她优美的文笔,以及创作手法密不可分。
1、叙事手法:双重叙事,把过去和现在的时空编制在一起
文章把过去和现在的时空巧妙地编织在一起。过去发生的事在女主人公支离破碎的回忆、精神恍惚的精神状态中一一铺开,几经拼凑还原出历史真相,使人们得以从现在的视角重新解读。
开篇先说现在:124号恶意充斥。充斥着一个婴儿的怨毒。这是她们现在居住的地方,接着回忆逐渐扩展。
“在这个国家里,没有一座房子不是从地板到房梁都塞满了黑人死鬼的悲伤。我们还算幸运,这个鬼不过是个娃娃。是我男人的魂儿能回到这儿来,还是你男人的能回来?”塞丝婆婆贝比·萨格斯揉着眉毛说道。
女主人公的人生经历并非平铺直叙,而是通过点滴的回忆被交错穿插到其他的叙事线索中,再逐一揭开还原。作者既要揭发事实,又要顾及人物和引导读者的情绪。
在从非洲被强掳至美洲的海上航程中,就有多少黑人因疾病或缺粮少水被从运奴船上扔进大西洋,有多少女奴在这漂浮的人间地狱被押运的白人蹂躏至死。
不仅是身体受到折磨,更没有任何尊严可谈。莫里森强调时空和心灵上的对比,此时的时空——实,彼时的时空——虚。
莫里森让读者从主人公赛丝对其母亲的回忆中,从宠儿婴魂的意识流席卷处看到了血腥的答案。赛丝的母亲在海上被多次凌辱,她把其他白人弄出的孩子都扔进海里只留下赛丝(她和另一黑奴所生),这一经历和赛丝杀女如出一辙!
2、伟大之处在于“无法被复述”
托尼·莫里森曾介绍道:奴隶制强大无比,黑人在其中无路可走。邀请读者(和我自己一起)进入这排斥的情境(被隐藏,又未完全隐藏;被故意掩埋,但又没有被遗忘),就是在高声说话的鬼魂盘踞的墓地里搭一顶帐篷。
《宠儿》的伟大之处也正是在于“无法被复述”。从每一个文字间呕心沥血出来的真实与震撼实在是难以复述。她结构繁复,语言神秘,时间线索错综复杂。
宠儿的鬼魂不曾离去,甚至在某天带着一具全新的肉体归还。如果说截止杀婴案的故事和报纸社会版头条无疑,从宠儿还魂开始的情节就体现了莫里森独特的文学气质和隐喻偏好。
在对宠儿这个明明已经有实体的形象进行描绘时,独特的行文让人感觉她仍然是个魂灵,让人不禁发问,她是否真的存在?一个夭折的婴儿怎么会横空托生到一个成熟女人身上?她的言谈、思想和喜好是如何塑造的?她的爱恨又是怎样生发和维持的?她真的不是一个幻象?
喜欢把精神性的存在物质化的莫里森,所钟爱的魔幻手法也拳拳到肉。仿佛一个幻象的宠儿吃着母亲准备的食物,和母亲与妹妹在冰上跳舞,勾引了母亲的旧识保罗D,体型一天天丰满起来,占据了家庭的中心,变本加厉地要求更多,贪婪地攫取着母亲的爱和关注。
莫里森运用小说中被杀害的小孩的灵魂向母亲质疑这种直接的叙事策略,使人置身于暴力与种族歧视的机制下,观看人如何在行为和抉择的过程中。
奴隶制到底如何?在奴隶制下人与人之间到底是一种什么关系?所以说这本小说不仅仅在关注过去,也向当代读者提出了这样的问题:母亲有没有权力杀死自己的亲生孩子,或者面对杀死她还是任她接受奴役这种两难选择,她应该怎样做?在什么情况下人们可以选择死亡与自由?
莫里森认为其他人很难判断塞思的对错!
三、极致的苦难下:咬紧牙撑着活下去
莫里森写作并非为了“算旧账”,考虑的是怎样正确地面对历史,从而使黑人更好地在美洲大陆上找到生存的意义和法理上的尊严。
“发现那些曾被遗忘于脑后的东西,并在它们的启示中重建世界。”莫里森从女性视角出发,但是又都突破了女性立场可能的狭隘,把目光投射到人类的生存意义上。
塞斯遭到的毒打,脑袋崩裂的婴孩,这一切就是塞斯所经历的。比起被仇敌糟践,塞丝们选择自行毁灭。然而被糟践和毁灭的过去可以被遗忘吗?
它们终将像宠儿的鬼魂一样在生活中留下挥之不去的阴影,让你疼痛,让你辗转反侧,像一幢闹鬼的房子动摇你对舒适、得体和尊严的信心。塞丝们透过那些饥饿的女儿的幻影、受尽侮辱的赤脚和后背,看到了一个民族烙进骨血的伤痕史。
“编一个故事。故事是根本性的,在创造它的时候也创造了我们。”莫里森说。
宠儿之死是塞丝永远承受着的心理负担,正是对宠儿的挚爱和愧疚使她一直无法走出阴影,甚而当宠儿附体还阳不断折磨她时,她都情愿为之几近崩溃疯狂。这种为了爱而做的极端,而又绝望的反抗,并没有贬低反而升华了母爱。
赛丝所见的残酷现实是“任何人,只要是白的,就可以将你整个的自我拿去,换取他头脑发热时随时想到的任何事物;不仅是对你进行奴役、宰杀、蹂躏,而且还要玷污,把你玷污得从此失去自爱,玷污得使你想不起自己是何物……”
对于这样一个血泪交融的故事,莫里森并未将其义愤直流于笔端,而是让黑人奴隶所遭受的苦难和苦难孕育出的爱通过人物、场景和事件自身的台词和表演呈现于读者面前,让读者来自行解读这深重的压迫和浓郁的爱。
想起了韩国“N”号房间事件,将被威胁的女性(包括未成年人)作为性奴役的对象,并在房间内共享非法拍摄的性视频和照片的案件。
现在有、将来还会发明更多诱人堕落的、变态的语言以残害妇女,像对待任人宰割的鹅一样,往她们嘴里填上她们自己难以启齿的秽语。
也想起了慰安妇集体沉默,二战期间,多达20万女性被强迫成为日军慰安妇。让这些女性变成沉默共同体的原因,是她们所在的社会集体当中,社会文化在强迫她们沉默。她们认为,自己过去所受的伤害实际上是一种耻辱。
因为是一种耻辱,所以我必须要保持沉默。女性过去的这段经历,是女性本身耻辱的同时,也是她所在的家族耻辱,也是她所在的共同体、社会的耻辱。
可那些站出来揭露日军罪行的慰安妇,需要多么大的勇气啊!这些身心俱碎的女性在人生的路上丧失了自我,那么她们又该如何找回、构建自己的身份,找寻到人生的价值呢?
“重新记忆是一种重新生活,不仅仅是记忆。奴隶叙述也不是记忆,而是重新生活。”莫里森把读者带入到一种,对整个奴隶制以及黑人死亡通道的思考当中。
塞丝生活于阴影之中,不同的是,她能够通过无私地帮助黑人同胞,逃离困境来救赎自己,能够以一种博爱来对抗奴隶制的压迫,以及其所带来的创伤。
面对惨绝人寰的人类暴行,绝大部分人会选择逃避。《宠儿》里面却处处能看到救赎之路,是在极致条件下,咬着牙活下去的坚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