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学良：斯人已逝 情思难忘
天津市红桥区王怀仁区长于2020年1月22日去世了，走得是那样匆忙。去年7月份我们还在一起吃了饭，他还能喝半斤酒，9月份查出癌症，不到半年即撒手人寰。
这些天因武汉的新型冠状肺炎爆发的疫情和由此引发的舆情，沸沸扬扬，牵动心弦。即便在此当口，怀仁区长的突然离世仍然难以释怀，与老哥交往的点点滴滴，萦绕在胸，挥之不去。
他是我军旅生涯中第一个真实接触的地方地级领导干部。
2002年初春陪怀仁区长参观革命圣地西柏坡
2002年初春陪怀仁区长参观革命圣地西柏坡
（一)
初次相识，一杯酒让我潸然泪下。记得那是2000年5月12日任职命令公布后不久，我到天津红桥区武装部报到时的迎新晚餐上，当时怀仁是分管（联系〉武装部的常务副区长。他讲了一番话后和我碰杯。那一刹间我百感交集，眼泪夺眶而出。其实我本不这般脆弱。主要源于三个没想到：一是没想到工作平台和任职预期的颠覆性变动。我在原北京军区机关工作近十六年，先后任秘书丶研究员、处长。期间有过短暂的热闹也有过长达十余年的冷寂，无论顺逆冷热，从未失掉自信和进取之心。可这次任职调整，完全出乎意料。我知道自已的个性作派，也敏锐地觉察当了当时官场风气的嬗变。深知改变自已难，适应环境更难，离开了能够展示且还能看顾能力的平台，到了更多靠苟狗营蝇才能谋求晋身之阶的边缘角落，前程应该是就此打住了。哀莫大于心死，我的精神世界崩塌了。记得当时到警备区报到时，从招待所到办公楼几百米的距离，我因左腿被撞骨折未愈，柱着拐杖仍被远远落在后面，滑司令见面第一句话是，“小李，你这么年轻到这里来干什么”？我无言以对，只有苦笑。二是没想到所在区及工作环境的落后程度。报到前曾做了一些区情丶武装部职能作用等方面的调查。但看到的景象仍超出想象。虽然有一个独立的小院和三层的办公楼，但要钻一个弯曲狭窄破败的胡同。和过往接触的情景反差太过强烈。三是怀仁区长给我的初次印象。见面前曾初步了解到怀仁区长教师、校长出身，区委丶政府机关都有经历，眼前任常务副区长，主管城建，有"拆迁区长"之誉，并以此为题接受过中央电视台的专访。但见到此人，略过寒暄后，仍受到强烈冲击。怀仁区长当时五十岁出头，中等个头，衣装合体，不臃不肿，神凝气敛而又双目炯炯。出口没套话，两三句话就能打到你心坎上。当时我即感到这是一个世事洞明、人情练达的高人。比方说，他在介绍区情时的简明扼要：红桥是天津的发祥地，教育上有北洋大学、铃铛阁小学中学，工业上有三条路，商业上有估衣街、大胡同，还有久负盛名的槽运码头三岔河口。晚清时割让租界，慈禧太后都舍不得拿出红桥这块宝地，而是把现在的和平区的地块划了出去。如今孔雀东南飞，天津市规划发展的重点东移，我们也急不得。只能是发展经济，惠顾民生，积蓄力量，期待后发。他还对着我和众人说到工：“”政委是从大机关来的，腿伤还没好，柱着拐杖不方便，部里要多照顾。区里虽然穷点，但不差你一人，有困难就讲出来，我会尽力办好的”。过去因为工作环境的因素，和地方领导接触不多，但也是见识过的，比如在装备部当处长时，一次参加石景山的春节联谊活动，一个区领导举杯说，"感情深，你一口闷，感情浅，我舔一舔”。让人觉着油滑可笑。再看眼前这个人物竟是如此清流俊雅，觉得耳目一新并顿生敬意。
2000年，怀仁区长和二次入伍预备役人员合影
（二）
再相处，渐成知己惺惺相惜。我兼职区委常委的通知是随部队系统的任职命令一起下发的，所以很快便以新角色进入了工作，这也得以更近更多地观察了解了怀仁区长的工作状态。他是一个忙人，拆迁清地，招商引资，合作洽谈，活动很多，总是行色匆匆。可一如初见，精神始终饱满。那时地方上的领导大部分的时间在会上、车上、饭局上，怀仁区长也不例外，好在他对各方情况了然于胸，说话办事总能抓纲举目，简明扼要，效率很高。说过的话也没有忘，对武装部关爱有加，逢年过节，区财政紧张，就从分管的建口划点钱来让大家改善伙食。还让人给我送来了住房的钥匙。我带司机小霍去看了看，地点在区委办公楼东侧，子牙河北岸，房型和风景不错。可我想家属不来，住着浪费，办公室是个套间，里面放个床够了，就让人把钥匙送回去了。事后他见到我笑了，说到，"是不是怕拿了钥匙就不给购房补贴了，那是两回事嘛？你来天津总得有个住的地方啊"。房子虽然没要，但区长老哥的这片牵挂让我心热。
2002年天津市委张立昌书记等和红桥区委新班子成员合影
同志之间友谊丶谅解、支持比什么都重要。为此，我们做到了在工作上不让或少让他分心走神。除了征兵、征召预备役人员返营等活动需要他到场见面讲讲话外，一般不去干扰他。并在实际行动上给予坚定支持。武装部的办公地点处在红桥区最具开发价值的地块上，天津地标三岔河口近在咫尺，与南开的老城厢鼓楼一街之隔。因而被上海陆家嘴地产开发集团看中。我们不讲价钱丶不提条件，率先搬出，租住一个街道办事处的顶层办公，把原址一个独立小院，三层楼房，平房会议室，外带一圈配套房屋完整的交了出去。再就是在关键时刻鼎力相助。2002年天津市要对红桥区班子调整，预案是怀仁到政协，现任副书记任区长。这是地方调整任职的基本套路。我是新人另类，不认这一套，在市委组织部征询区级干部意见时，我直言不讳的讲了自己的看法：用人如器，要把干部放到便于发挥才干的位置上，从区情和发展的需要看，怀仁是一把区长的不二人选。副书记是优秀的，但不是区长的最佳人选，可另谋位置（事实上此领导后来当了市人大副主任，进入了省部级行列）。所幸这点个人意见还是引起了重视并最终实现了。事后市委立昌书记来红桥对此做了回应，大意是，怀仁很能干，常务副区长当区长也正常，当时主要考虑是年龄有点大。既然下面有呼声，那就顺应好了。这个事我只和跟我搭伙的部长提了提，他很高兴并建议我把话传给怀仁。我想，说怀仁好是出于公心，传给人家就庸俗了，有交易交换之嫌。说来也巧，我在区武装部呆了两年后，实在觉得无聊，如同野牛掉到枯井里，伸拳打到棉套上，心里时常苦闷。当时天津对师职军转干部大都安排实职，区里也有领导有所示意。因而在一次小范围聚会前喝茶时，我和怀仁区长有一个简洁的对话："其它区政法委书记都是单列，唯咱们区由区长兼任，您可否让出来呀”？"怎么了，你想干可以让啊。不过你组织能力强，应该到政府干常务“。这个回应我没想到，邻座的俩个副区长也露出惊讶的神情。虽然这个动意因家人的反对而胎死腹中，但老区长的认可让我心存感激。也再次印证，所谓知己是有心灵感应的，是神交而不是苟合。是惺惺相惜而不是投桃报李。
（三）
范仲淹的名篇《岳阳楼记》，让我们在精神层面找到了契合点。千古名篇《岳阳楼记》为无数仁人志士和文人墨客所熟记。其中"不以物喜丶不以已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而忧其君”，"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而乐而乐"等名言警句，早已成为后人修身立德的信条准则。我作为粗通文墨者，早先也有浏览，但真正喜欢并走进此文还是因为2000年任职上的变故。范仲淹把岳阳楼的风雨阴晴和“迁客骚人”的“览物之情”结合起来，传达了景与情互相感应的两种截然相反的人生情境。天气恶劣时人心的凄楚，借淫雨、阴风、浊浪所抒发的“迁客骚人”的“去国怀乡”之慨、“忧谗畏讥”之惧、“感极而悲”之情，让我感同身受，引发强烈共鸣。借春和景明所描写的波澜不惊、一碧万顷，岸芷汀兰、郁郁青青，静影沉璧，渔歌互答，登斯楼而"心旷神怡”、"宠辱偕忘”的洒脱，更让我心驰神往。而文中引深阐述的修身立志和忧国忧民的情怀，随着对区情的熟悉，也有了更深的理解。在走访三条石、西于庄等街道辖区后，走进特困户家庭后，民生的艰难和窘迫程度让我瞠目结舌。对比之下，扪心自问，很为自己的那点矫情而羞愧。同时看到，浮躁作为一个社会现象，根子是初心和导向出了问题，一些人争名于朝，争利于市，向上看的多，向下看的少，看骄奢淫逸多，看穷困潦倒少。也引发了我思想感情上的变化。百姓不易，街道办事处的日子也不好过。铃铛阁街道办事处为了创收，一楼租出几间房让人开了饭馆，顶楼整层租给了搬迁的武装部，楼顶上为挣几个小钱竖了广告牌。这可苦了我这个“常住户“，一楼饭馆的螨虫顺着烟道爬，弄得我满床皆是，楼顶的广告牌碰上雨天水顺着缝隙往下淌，搞得我抱着被子四处躲。尽管如此，当怀仁区长提出给我在区有线电视台安排个房间时，我还是婉言谢绝了。
怀仁区长作为校长出身，饱学之士，是熟读《岳阳楼记》的。否则无以解释他为多争取一点土地出让金，给政府多一点收入，给拆迀户多一点补偿，而奔走于各开发商之间，有时一天要赶2一3个酒场。无以解释他夙夜在公，精神抖擞，而对身外之物聊无兴趣，少有关注。比如对酒品挡次毫不介意，除了闻不了酱香味外，红津丶蓝津丶扁凤壶（低挡酒）都行。煮个花生，拍个黄瓜下酒也成。武装部在街道办短暂租住搬到新居后，我收拾了个雅居作为内部招待时用，既饭菜可口又节省了费用。还特意在一面墙上请人书写了整篇《岳阳楼记》。怀仁区长来了端详一番后会心一笑，说了一句，这是政委的主意吧。让人想不到的是，当他从区长位置上退下来改为顾问后，我还是时常请他出来喝杯酒，他一个六十多岁的人，竟然能把六小段、三百六十八个字的《岳阳楼记》一字不差的背下来。
怀仁区长是个活得通透的人，立身有根，做事有本，待人有度。他善言词但不喜高谈阔论，求本务实，不讲空话套话，即便在书记进中央党校学习，他主持全面工作时也是如此。他经历丰富，才干超群，但不恃才傲物，待人热情，很具亲和力。长期担任领导职务，位显权重，但从不飞扬跋扈。对位置和权力有慎独敬畏之心。不媚上、不欺下，不谋私、不擅权。待人接物尺寸感很强，既能从善如流，有情有义，又能把真善美丑梳理得清清楚楚。这种性情之中的理性加持，让我敬佩之至。
怀仁区长走了，但在红桥区这片土地上留下了磨不掉的痕迹。近年来红桥区的后发优势竞相迸发，他在任时的规划和愿景多已成为现实。星级酒店有了，集购物、餐饮丶娱乐于一体的"水游城"有了，中高端住宅区和安居房代替了过去的窄街陋巷，以西站为枢纽的区内道路纵横交错，四通八达。早晨，旭日辉洒下的铃铛阁铃声悠悠；入夜，三岔河口灯火璀璨，天津之眼魔天轮状似圆月，熠熠生辉。岁月静好，一派祥和。怀仁老哥，您已无进退之忧，亦无悲喜之虑，尽可安息了……。
（作者系天津市红桥区人武部原政委、区委常委，大校军衔，河北省阜城县人。曾长期在原北京军区机关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