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个美食家是一种什么感受?
陆文夫
陆文夫和高小庭
陆文夫(1928-2005),江苏人,曾任苏州文联主席,素有“陆苏州”的雅称,《美食家》是他的成名作。和那个时代的所有知识分子一样,陆文夫自己的命运也和时代一样跌宕起伏,《美食家》中的“我”高小庭,和作者本身的经历颇有相似之处,也算是作者通过高小庭讲述了自己的心路历程。在《自传》中,陆文夫说,他最早开始写作是二十多岁的时候,刚开始写就受到了社会各方面的关注,起点不可谓不高,然而没几年就赶上了变革,陆文夫下放封笔,等到他再拿起笔来写作的时候,已经是五十多岁以后了。
就像《美食家》中,主角高小庭半生沉浮,在五十岁生日那天喝了几杯洋河大曲,然后突然感慨自己已经五十岁了——
三杯下肚之后突然惶恐起来,怎么搞的,什么事儿还没有干呐,却已经到了五十岁!
等到好不容易熬到柳暗花明,高小庭回到苏州干起了老本行,可是却总是感觉自己与时代格格不入——
灾难过去之后,我又回到了苏州。这一次可不是背着背包回来了,一家大小,瓶瓶罐罐,台凳桌椅,农具家什装满了一卡车。我对苏州城有点不习惯了,觉得它既陌生又熟悉。大街小巷都没有变,可是哪来的这么多人哩!
不仅如此,回到苏州才知道,自己一生的好朋友丁大头,以及当年提拔了自己、决定了自己一生命运的老首长全部都死去了,而饭店里都是年轻人,他们管自己叫“老家伙”,高小庭深刻地体会到了什么是“一事无成两鬓斑,常使英雄泪满衫”。在这种情况之下,高小庭悲痛不已,他说——
我要拼命地干,我要把时间放大三倍,一份为了老部长,一份为了你(丁大头)。
这一段大概也是陆文夫自己内心的写照,五十岁以后,他再一次拿起笔,重新摸索写作手法,十年间发表了十一部作品,其中就包括1983年的这本《美食家》。陆文夫凭借努力和天分再次在文坛中崭露头角,可是他说,每次他到北京开会的时候,心情都很郁闷,他总能想起那些没能一起走过来的朋友们,他们是那么地有才华……
美食家和美食
《美食家》的另一个主角是朱自冶,他是个地主,家里有许多产业,他从来不考虑家产是不是需要扩大,产业需不需要经营,身边是不是该找个女人,更不在乎有没有孩子来继承他的财产。他甚至对自己的居住条件和身上穿的衣服都毫不在意,别人要来帮他拆洗被子,他还嫌麻烦。他唯一在乎的就是每天吃得好不好,饮得足不足。吃就是他毕生的追求和唯一的乐趣。这样的人也算是一个“顽主”,虽然对社会没什么用,但是他自己一辈子有爱好,活得不累,很让人羡慕。
朱自冶实在是为吃而生的,每天都早出晚归,比一般的工人还要辛苦。为了能吃上朱鸿兴的头汤面(第一锅面汤煮出来的面),每天天刚蒙蒙亮就出门了,直到晚上月黑风高才回来。这一整天不是在吃,就是在消化吃。
吃对朱自冶来说绝对不是一件填饱肚子的简单事,它是一件既需要严格遵守流程也需要时刻发挥艺术天分的事情。本来苏州菜就有自己的一套流程——
开始的时候是冷盆,接下来是热炒,热炒之后是甜食,甜食的后面是大菜,大菜的后面是点心,最后以一盆大汤作总结。
朱自冶的饮食生涯不但要兼顾这些,还发展得更精细了。
早上一大早去吃朱鸿兴的头汤面,因为只有最早的一锅汤才是恰到好处的,越往后的面“面汤气”越重,如果早上吃了面汤气重的面,朱自冶一整天都会精神萎靡,浑身没劲。
紧接着吃完早饭,就去阊门石路去喝茶,为什么去阊门石路呢?因为有别于一般的苏州茶馆,阊门石路楼上有单间,单间里的陈设都是红木桌、大藤椅。那里的茶是直接从洞庭东湖买来的,水是天落水,煮水的容器用瓦罐,煮水的燃料用松枝,喝茶的器皿是宜兴紫砂壶。
喝茶是很重要的一个步骤,但是喝茶不仅仅是为了喝茶,主要是为了在茶馆里等其他的美食家朋友,美食家从来不应该孤独,大家在一起“坐而论道”才有意思——先是对昨天的饮食评头论足,接着再讨论一下今天去哪里吃。商量好了之后,几个狐朋狗友便结伴而去,按照苏州菜的流程好好的吃一顿午饭。但午饭是不能喝大酒的,最多只喝点花雕,因为白酒会让人舌头迟钝,好好的一顿饭就吃不出什么味道来了。
丰盛的午饭过后,朱自冶就要施展他的“消化术”了,其实也不过是去洗澡按摩而已,这也算是一种被动的运动了。陆文夫对朱自冶午饭后的按摩描写得非常生动——
朱自冶饱食一顿之后双脚沉重,头脑昏迷,沉浸在一种满足、舒畅而又懒洋洋的神仙境界里。……跑堂的来献茶,擦背的来放水,甚至连脱鞋也不用不着自己费力。朱自冶也不愿费力,痴痴呆呆地集中力量来对付那只胃,他觉得吃是一种享受,可那消化也是一种妙不可言的美,必须潜心地体会,不能被外界的事物来分散注意力。集中精力最好的方法是泡在温水里,这时候四大皆空,万念俱寂,只觉得那胃在轻轻地蠕动,周身有一种说不出的舒坦和甜美,这和品尝美食有异曲同工之妙。但是二者不能相互代替。他就这么四肢不动,两眼半闭地先在澡盆里泡上半个钟头。泡得迷迷糊糊、昏昏欲睡的时候,那擦背的背着一块大木板进来了。……真正的美食家必须精通消化术,如果来个食而不化,那非但不能连续工作,而且也十分危险!……朱自冶在轻轻的拍打中,在那清脆而有节奏的响声中心旷神怡,渐渐入睡。这一觉起码三个钟头,让那胃中的食物消化干净,为下一顿腾出地位。
等到消化掉胃里的食物以后,紧接着就是晚饭了。吃完晚饭就可以休息了,晚饭自然是可以放纵一些开怀畅饮的,所以大家自然要一起去酒馆啦!晚上这顿饭是不要酒馆上菜的(苏州的酒馆也不负责上菜),朱自冶通常是着人在苏州城里买来各式各样的小吃,什么陆稿荐的酱肉啦,采芝斋的点心啦,玄妙观的豆腐啦,大家一边吃特色,一边就着下酒。这一轮吃完回家的时候,早就深夜了。
但这样“繁重”的时间安排,一点都没有让朱自冶停下脚步,第二天早上擦着黑,他还是能够一骨碌起来去吃头汤面!
但是这还没有完。后来朱自冶认识了一个国民党官员留在大陆的姨太太,名叫孔碧霞。这孔碧霞民国的时候经常跟着先生登堂入室,见识的都是场面人,她对烧菜很有一套,连朱自冶平常下馆子吃的那些都不放在眼里,认为只有土豪和暴发户才会去下馆子。朱自冶品尝了她的菜之后立刻惊为天人,两人由吃结合,居然结婚了。
要说这孔碧霞的一顿饭,讲究个淡雅、精致、幽深,雕琢至极反而愈显古朴,文人雅士都好这口。这餐食光准备就得花去十天半个月,至于花费的银钱,那更不是朱自冶以前下馆子能比的,好在朱自冶有的是钱。吃饭的时候就更讲究了, 既要有色香味,还要有意境,当然还要有新意。吃饭分上下两场,每一场都至少十个热菜,食客根据上菜顺序一一品尝,但遇到喜欢的又不能吃的太多,因为上下两场吃完还有茶会哪!上半场只拿高脚杯喝点葡萄酒,葡萄酒把玻璃杯填上了颜色,看起来颇像红宝石,也算餐桌上的一个点缀,下半场可以换紫砂杯喝黄酒,黄酒性温又不麻舌,这顿饭的气氛也渐渐升起来,等到下半场的美食也都品尝过后,就可以再换杯喝五粮液了,五粮液足足能把大家的性质都掀起来,那时候再来一个精美的大汤做总结。
一只“三套鸭”把剧情推到了顶点!所谓三套鸭便是把一只鸽子塞在鸡肚子里,再把鸡塞到鸭肚里,烧好之后看上去是一只整鸭,一只硕大的整鸭趴在船盆里。船盆的四周放着一圈鹌鹑蛋,好像那蛋就是鸽子生出来的。
真是费功夫!但是文人雅士就是喜欢这个调调!尤其是苏州菜为代表的江浙美食,几乎和中国的千年文化牢牢结合在一起。它将中国文人所要求的那种精致、雅淡、古朴全都融为一炉。
“吃”这种文化
中国的饮食,是经过了几千年熬制出来的文化,它已经渗透进每个中国人的灵魂,恐怕比孔孟之道还要深刻得多。
当人们闹饥荒的时候,中国人也和全世界其他人一样,把吃放在第一位,那时候也不管什么口味,所有人都一哄而上,但凡有得吃,就都当作珍馐美味。这时候美食家也不会讲究了,他也淹没在人群里,有什么吃什么。这时候,吃饱这件事,就成了天下最美好的事。朱自冶在饥荒年代,也曾经跟着老百姓到处找粗粮,还因为高小庭有了一车南瓜,拉下面子去求高小庭。
但是吃这件事,对中国人来讲还有第二层的意思。比如美国德国和英国这些国家,人们吃饱了以后,就腾出手来追求别的事了,所以这些国家往往没什么闻名世界的美食,但是中国人不同,吃饱了之后,就要研究吃好。中国几大菜系,把吃这件事弄得各有各的精彩,但这还不够,几千年的文化,其他艺术都各有兴衰,可是吃却从来没衰。老百姓在穷苦的时候憎恨有钱人吃得好,可是自己有钱了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去学那些吃得好的有钱人。只因为饮食这件事早就刻在了基因里,与其他的东西都不一样。
《美食家》中的高小庭,本来就是穷苦出身,他憎恨有钱人不劳而获不事生产,一力着手改革餐饮,把苏州名菜全部换成便宜的大众菜。老百姓都穷的时候,对高小庭的改革拍手称赞,可是老百姓富起来的时候,却又对大众菜指手画脚,转眼间老百姓又穷了,高小庭再一次被捧了起来。在饮食改革的起起落落中,高小庭终于明白了,中国人的吃,没法改革。孔子都说了,“食不厌精脍不厌细”。
但是,虽然改革是没办法的,但是吃上的矛盾有没有呢?当然有。高小庭的改革无非就是追求“公平”二字。凭什么朱自冶一生下来就可以什么都不做,天天一门心思吃,而高小庭,以及高小庭身后代表的这些劳苦大众,拼尽了一生也吃不上一顿好的?可惜,世界上的很多事情,都是没什么公平可说的。一个贵公子所表现出的谦逊、儒雅和品味,至少证明了他家至少三代富贵且知书达理,一个朱自冶虽然其他方面都很粗鄙,但他能吃出饮食上千分之一的不同,至少说明朱自冶家里至少三代都很有钱。余光中曾经说过:“天下的一切都是忙出来的,唯独文化是闲出来的。”其实,不仅要闲,恐怕还要有钱。千百年来我们推崇的文化,都是统治阶层的文化,至少也是士大夫阶层的文化,到底市井小民过得是什么样的生活,谁知道呢?
高小庭奋斗了半辈子,最后不过是徒劳。改革开放之后,朱自冶因为吃过苏州所有的美食,能品出老百姓品不出来的千分之一的味道,被人吹捧成“美食家”。他也不愧为这个称号,他不仅能吃出别人吃不出来的千分之一的味道,也能把别人说不出来的美味说得一清二楚。老百姓立刻觉得他就是人们在美食上的标杆,纷纷要他来讲座,差点就要给他著书立传了。
而高小庭只能回到被下放之前的那个饭馆,继续寻求饮食经营之道。高小庭只好被动接受这个现实,可是他恨!朱自冶是个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少爷,一生没受过苦,也不肯为任何人受苦。他没经历过高小庭穷困潦倒的寄居苦读,更不会理解高小庭奉献半生要追求的“平等”,他的一生只有吃和享受,为了吃,为了能够享受,他可以做出所有丧尽天良的事。朱自冶在批斗中,因为扛不住打而污蔑自己的妻子是特务,他也为高小庭的沦落而做了伪证。高小庭被下放一去就是九年,而朱自冶自然还是留在城里,想必,还是吃得很好把!
历史终将记住朱自冶这样的人,而高小庭只不过是万千干部中的一个。可是高小庭永远记得那些被遗忘的朋友,比如他那贫苦的车夫朋友阿二,他在高小庭妻子生病的时候送过高小庭一车南瓜,又在高小庭受难的时候,不怕牵连而多次出手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