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金·费雪——新妈妈(3)
作者 /[美]尤金·费雪翻译 / 伽 叶陈 功
泰丝想尖叫,想用力把手机砸在机场的落地窗上,想看手机四分五裂,或者手机和玻璃一起碎掉。她走过空桥登上了下一班飞机,人们见到她的肚子纷纷让路。泰丝的位置在后排靠近引擎的地方,轰鸣与震动吞没了一切,让泰丝再无心乱想。
飞机在休斯敦降落时,泰丝的心情已经低落到了极点。她身心俱疲,双眼红肿地站在机场上发呆,直到朱迪开车停在她面前。
“旅行怎么样?”朱迪冲爬进车里的泰丝问道。
“完全是浪费时间!”她把发生的一切告诉朱迪,然后掏出手机,大声念出丽奈特的回复。
朱迪问:“普利策新闻奖的那句是故意搞笑的吗?”
“我也不知道是他妈的什么意思,”泰丝说,“法庭记录已经封存了,她的律师又死活不肯合作,我已经走投无路了,现在真是心力交瘁。”
“你应该冷静一下,”朱迪把车开出机场,安慰泰丝,“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不会的,能在截稿日期前交稿才会好起来,不在最后时刻功亏一篑才叫好起来。这真不是会好起来的样子。”
但朱迪说得没错,到家时,她对泰丝说:“我给你准备了个礼物。”她走到门口那个放信件和钥匙的高桌子前,从桌子的抽屉里拿出一张小纸片,那是从一张绿色的建筑图纸上撕下来的。朱迪把纸片交给泰丝,只见上面是一个地址,地址旁写着一个名字:弗罗伦斯·蒙特罗斯。
泰丝出差的时候,朱迪继续在休斯敦寻找最好的儿童早教专家。期间她找到了一家幼儿园,坎迪斯的大女儿碰巧在这儿上学。朱迪见过泰丝电脑里的照片,所以一眼就认出了那个女孩。
“我说我想了解一些家长信息,幼儿园的副校长就直接把我带到办公室,给我看家长地址簿了,如果我乐意,他会让我用手机把所有地址都拍下来。”朱迪说,“说真的,这种不专业的做法让我挺失望的,这种人我一定不会请。”
泰丝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你居然一路上都不告诉我?为什么?”
“我在开车啊。”朱迪说,“开车怎么看你惊讶的表情?”
第二天,泰丝独自走进一片杂乱无章的公寓楼,这些楼房外墙都涂着灰泥,其中一些有五层楼高,住在这一带的都是退休老人和大学生。阳台的晾衣竿上挂着毛巾,门后面不时传来愤怒的狗吠,一群孩子在一个小小的水池里尖叫着推搡嬉闹。巨大的停车场挤满了车辆,在阳光和高温下看起来有些不真实。
坎迪斯住在22号楼第三层。不同于之前的多番周折,泰丝轻易找到了坎迪斯的住处。公寓的门牌号钉在一扇刷了好几层漆的门上,看上去非常显眼。她敲了敲门,没有人应答。
泰丝在门边坐下,想到这次见面可以稍微推迟一点,她的心里竟然有一丝的宽慰。
自从肯尼·肯达尔隔着钢化玻璃对她说“我知道你是谁”,泰丝就知道她一定要和坎迪斯面对面,把她们之间的事情说清楚。但是现在,她和见肯达尔时一样慌乱。不过,来这儿的首要目标是让坎迪斯同意采访,她急需坎迪斯的故事。道歉的事可以放一放。
泰丝只准备了两套说辞。第一套是肺腑之言:“请和我谈谈,虽然你一直在用沉默拒绝我。”“请让我做一件事,对你也许没什么好处,但却能帮我个大忙。”
第二套是攻心计:“把你的故事说出来吧,这是在帮助其他患者,甚至能帮到你的女儿。”对于这部分,泰丝还不太确定,虽然效果可能很好,但她并不想使这一招。
如果两个计划都失败了怎么办?死缠烂打吗?泰丝感觉远程求她和当面求她一样,都会被无情拒绝。所以坐下来等她要比强行见面好一些,这样如果她被拒绝,至少心里没那么难受。
住户的脚步声在水泥楼梯上发出回响。他们从泰丝身边走过,没有留意她的存在,这里大概是那种邻里老死不相往来的小区。也许正因为如此坎迪斯才这儿安了家。泰丝不知道这儿有多少人会看《美国时刻》,她的报道会不会再一次扰乱坎迪斯的世界,让她比现在更受孤立?说真的,除非是坎迪斯心甘情愿,自己有什么权利写她的故事?她边等边想着。
坎迪斯最终出现了。这个年轻的女人披着柔软的金发,脸蛋细嫩,穿着一件宽松的裙子,孕相已经很明显了。她一只手拎着一个装菜的塑料袋,另一只手牵着一个孩子。那是一个穿了一身粉色的小女孩,一头柔软的金发,小脸蛋和妈妈一样细嫩。见到泰丝,坎迪斯停下了脚步。
“你是谁?”坎迪斯问。
“我叫泰丝·门多萨。”泰丝回答,她努力站起身。因为蹲太久,两只膝盖已经不听使唤了。“我是个记者,我一直想联系你。”
“你就是那个不停给兰迪发邮件的人。”坎迪斯说,“我告诉他我不再见记者,其他记者现在应该都放弃了。”
“在放弃之前,我想听你亲口拒绝我。当面听。”
坎迪斯打量着泰丝。她的女儿在一旁怯生生地挖着鼻子,练习单脚站立。 “你和我一样吗?”
“我怀孕了,”泰丝说,“可能不是你那样。但有时我也不确定。现在没办法确认,我很害怕。”
坎迪斯走上楼梯,从袋子里翻出门钥匙。“没那么恐怖,恐怖的事情多了去,这个不算。”
“你能教我吗?”
坎迪斯的女儿小声说:“妈妈,要嘘嘘。”
“马上,亲爱的。”坎迪斯把钥匙塞进锁孔,转身对泰丝说:“你有车吗?能不能带我去接另外几个女儿?”
“我有车。”
“那好,你进来吧。”坎迪斯打开门。
被营救出来之后,坎迪斯离开肯达尔集中营开始了独居。她的孩子起初被安置在一个收容所等待寄养。几周之后,检察官才确认四个女孩受到的残害与坎迪斯无关。现在母女几人住在一起,用法院提供的住房券找了个房子。
坎迪斯的大女儿弗罗伦斯(当时取的是坎迪斯婆婆的名字)已经上幼儿园了,洛伦和艾米丽还在托儿所,最小的女儿阿曼达则天天和妈妈在一起。阿曼达爱玩蜥蜴和创可贴,讨厌穿袜子,对她尚未出生的妹妹一时喜欢一时瘪嘴。不到一个月之后,阿曼达就要和这个妹妹见面了。坎迪斯给这个女儿取名霍普,这个名字对她们的意义一目了然。
“等霍普出生我就开始吃避孕药。”坎迪斯说,“不知道会不会一直吃下去,我现在已经忙成一锅粥了。”
的确。到了晚上,弗罗伦斯涂着一本恐龙主题的上色书,洛伦、艾米丽拉着阿曼达和一张洗碗帕玩过家家。坎迪斯则在一旁复习GED资料,然后哄女儿们上床睡觉。一家人晚晚如此。她们住在一间套二的公寓,四个女儿挤在一个房间里,睡的是两张双层床。霍普出生后,坎迪斯还要在自己的卧室加一张婴儿床。
霍克议员说她的女儿只是年轻版的她,坎迪斯不同意这个说法。聊起这个问题时,她没有大谈表观遗传学,也没有引用“先天与后天”之类的育儿经,她只是说:“她们长大后,没有人会把她们抓进教堂关起来。这种事在我身上发生了,但是不会在她们身上重演。”她把手放在肚子上。“有些事情我经历了而她们却能幸免。而且她们有彼此,我只能靠自己。我们根本不一样。”
坎迪斯无暇担心自己的孩子会长成一个样,她忙着给阿曼达系鞋带,告诉艾米丽不是每天晚上都能吃通心粉和奶酪,安慰被墨水弄脏心爱的衬衫的洛伦,教育弗罗伦斯不跟着同学说脏话。“她们看上去很像,但也没有那么像,因为年龄不一样。我从来不会把她们搞混,不过要是双胞胎的话可能就惨了。”
白天的时候,当三个女儿都去了学校,坎迪斯就在家里算账、打扫房间、做家务,和世上其他的单身妈妈没有两样。空闲的时候她就去见律师,准备出庭作证。她是两起刑事案件的证人。
坎迪斯是肯尼·肯达尔的控方证人。肯尼下令打掉了她的上一个孩子,又给女儿们强行做了绝育。负责手术的外科医生在警察突袭教会时当场自杀,所以肯达尔成了唯一的罪犯。他受到五项重罪指控,根据德州的法律,如果罪名成立,他将面临终身监禁。“他是打算给我判个终身监禁的。”谈及肯达尔可能面临的结局,坎迪斯说,“我要去作证,还他这个人情。”
另一起案件的被告是坎迪斯的爸爸,但在这个案子中,她是辩方证人。
“不是我爱他。”她解释说,“帮他作证不是因为这个。”
真正的原因是,在坎迪斯遭遇的一连串暴行中(其中很多时候爸爸就是帮凶),她爸爸被指控的这项罪行并没有发生。
警方按照处理虐童案的正常程序,提取了嫌疑人和受害人的DNA样本。因为坎迪斯的孩子和她有着相同的遗传密码,因此,标准的亲子鉴定显示坎迪斯的爸爸就是这些孩子的生父。地方检察官以此为证据,指控坎迪斯的父亲犯下乱伦罪。
这个案子很荒谬,检察官想给坎迪斯的爸爸应有的惩罚,却不愿意踏实搜集证据,转而利用法律先例来歪曲事实。但为什么坎迪斯要为爸爸辩护呢?
“一方面因为他确实是清白的。他作了那么多孽,为什么偏偏要编造一个没做过的呢?另一方面……”坎迪斯顿了一下,寻找合适的词,“另一方面,他无权当她们……当我女儿的父亲。她们不是他的,也不是强尼的。她们不属于任何人,除了我。”
所以坎迪斯要给她痛恨的父亲做辩护,只为了保护她所爱的女儿,向世界证明她才是孩子的母亲,只有她是。再没有人可以插足到她们母女之间。
“你忘了我们要出去吗?赶紧走!”朱迪说。
“马上来。”泰丝在楼上喊道,“我还要准备一下。”
泰丝乖乖地来到车库,心里有些赌气。
“你穿的这是什么?”
泰丝来回穿脱,试了五六套衣服,没有一件合适的。当朱迪的忍耐快要到极限时,她终于找了一件米色羊毛衣。这件衣服也不大合适,不过她对朱迪说:“我好冷,这件穿着舒服。”
“外面可有三十多度啊。”
“这么在乎我穿什么干吗?你不是让我赶紧吗?”
她们上车前往附近的商业区。那里有一家叫白欧普的超声成像馆。泰丝一次又一次推迟B超检查,最后干脆取消了。之前她嚷嚷说自己忙着写文章,然后又说等文章发表压力太大。但现在,泰丝已经找不到任何借口了,朱迪的耐心也耗尽了。产科医生这一周没空见她,所以她们决定去白欧普。
去商业区的路上,泰丝说:“这是个谎言。人们迟早会发现这是个谎言。”
“这不是谎言,你怎么又来了?”
“我省略了一些东西。相似点,她们的相似点太多了。这些女孩能接上彼此的话,这些我都没写进去。”
“肯定有相似点啊。她们是姐妹,类似双胞胎吧。有相似点很正常啊。你和你哥哥不也有相似点吗?就连我和我继妹都有相似点,而我们连血缘关系都没有。”朱迪按着喇叭变道,“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写的那些才是重要的。”
可是自从文章发表以后,泰丝就忍不住去想她可能漏掉的点。她想起那些孩子异口同声发笑的诡异场面,想起弗罗伦斯和她妈妈打出一模一样的喷嚏,只不过音调高一些。母女之间、双胞胎之间有这么相似吗?她费了这么大功夫,力求做到专业和权威,但小孩子的事情她该如何判断?她甚至不确定什么是正常。
没有人知道GDS儿童的未来,大家都没有经验。随着时间流逝,世界将迎来翻天覆地的变化。到最后,她所写的一切大概都会变成历史奇文,荒唐可笑,错得离谱。
泰丝又想到自己最终提起肯达尔时坎迪斯的反应。当时两人坐在坎迪斯窄小的阳台上,捧着蓝色的塑料碗吃意面。透过玻璃滑门,泰丝可以看见孩子们顶着金发的小脑袋,她们在薄薄的地毯上尖叫打闹,赶在睡觉之前疯一会儿。
“就像一群小狗,她们追闹的样子。”泰丝吃了一口意面,“外面到处都是流浪狗,大狗身边围着小狗。”
采访结束时,泰丝已经得到了她想要的素材。她放下手中的碗,然后说:“有件事情我要告诉你。”
“什么事?”
“是关于肯尼的事。我一直在报道你和你的孩子这样的人。很久以前我就在网上发表这些故事了,而肯尼喜欢上网搜索那些他看不惯的东西。”她顿了顿,屋里传来孩子们的咯咯笑声,“他告诉我,他是从我的文章里得知这种病的。”泰丝坦白,“他是因为我才推测出你的状况。所以,从某种角度讲……对于你的遭遇我也有责任。我很抱歉。”
对于这个巧合,坎迪斯并没有想太多,她把头发撩到耳后,双手环抱着肚子,说:“就算没有看到你的文章,他也会看其他人的。我是个异类,肯尼不喜欢异类。他迟早会对我下手的。”
泰丝越想越觉得坎迪斯说得一点儿没错,因为世界上到处都是忙着排除异己的人们。泰丝已经在文章中竭尽所能,在丽奈特的允许范围之下,极力强调GDS患者和普通人一样,并没有实质性的区别。
可是,会不会只是没有重大区别呢?会不会一些细微的区别就足以让大家看见?自己是不是在拿人性说事,掩盖新人种的诞生呢?几年来的辛苦努力会不会竹篮打水一场空?
吹着车里的冷气,泰丝出了一身的汗。
到了白欧普,员工递给她们几张表格,但朱迪摆手拒绝了。她从包里拿出一沓下载打印并且填好的表格交给他们。五分钟不到,泰丝就躺在了检测台上。
“可能会有些黏。”超声技师把凝胶挤到泰丝的肚子上,用仪器的末端抹匀。一些凝胶沾到了毛衣上,泰丝感到朱迪正努力忍着不发牢骚,因为她抓着自己的手捏得很紧。凝胶抹了厚厚的一层,就算现在技师把传感仪换成一把刀,她也感觉不到区别。
抹好凝胶后,技师打开仪器。屏幕上出现了模糊的图像,是一团混沌不清的体内组织,什么也看不出来。技师指着图像的一处说:“头在这里。”一瞬间,泰丝看见了一个高清的胎儿轮廓,再不可能是其他什么了。扫描仪穿过宝宝的身体,前胸后背、双手双脚都清晰可见。图像又模糊了。超声技师按下几个按钮,屏幕上出现了一张3D渲染图,胎儿像一个放在水中的陶土模子。技师调整视觉,对准宝宝的两腿之间。
“你看,是个女孩。”
“你快看!”朱迪激动地说,“迪卡夫是个女孩!我们有女儿了!”
泰丝感到迪卡夫在肚子里一阵颤动,像一条受惊的鱼儿。与此同时,屏幕上的胎儿扭着屁股背过身去,仿佛是害羞了。泰丝瞬间懂了,这个动作她再熟悉不过。
“如果你需要的话,可以付费刻成DVD带回去。”技师说。泰丝从胸口发出一声轻呼。这声音带着绝望,让她不停地抽搐。屏幕上的图像变得异常可怕。
“怎么了?”朱迪问,“你还好吗?”
泰丝想要回答,声音却卡在了气管里,她尴尬地用手捂住脸,脸颊全湿了。
“让我们单独待会儿。”朱迪说。技师放下手中的仪器,准备出门离开。
“不用。”泰丝缓过气来,“回来吧,我没事。”不知道技师听见没有,泪水让她看不清了。朱迪握着她的肩,她依然啜泣着止不住颤抖。
“没事的,”她喘着气,“没关系,什么事也没有。”(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