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光月影中的平江路散文
花光月影中的平江路散文
1、
素日去平江路，大都是在夜间。孤月，青灯，门扉紧闭，酒酣耳热之际，被一袭凉凉的风拂过，便平心静气下来。孤月身上绕着一团云絮，淡得几乎看不见，游移不定，却始终跟着脚步。听得见沿街的流水声。阒寂。偶尔有犬吠。住在民居里的百姓飘在梦的河岸上。竹影婆娑，藤萝蔓草仍依稀可辨。有人低低地说话。字句不明。池水。古井。盆花。脉脉相望。
比较于山塘街熙熙攘攘的富贵烟火气，平江路就像一个文人独自在园子里散步，步调不紧不慢，隐逸、淡泊、古雅。日落了，天黑了，店铺打烊了。青石板上车轱辘上载的是归家的人。这条黑踢嘛蹋的街道，外地人可能并不知晓它存活于苏州最古老的城市地图《平江图》。一步步走进幽深。微雨，撼动芭蕉青竹。
去平江路，多半是有缘由的。或者是月明星稀，三五文友酒喝得恰到好处，觉得非要继续倾诉衷肠时，就会选择有文人气息的平江路。从白塔路、干将路随便哪一路口摇摇晃晃进入，散步的散步，喝茶的喝茶，清谈的清淡，直至兴尽而返。如王子猷雪夜访戴，要的就是名士率性之情。
或者是佳人有约。月上柳上头，人约黄昏后。何等古典的意境!我一个书法家朋友，四十岁重新得到初恋女友的柔情，可物是人非，各自都已组织家庭，只能把她当作是红颜知己来消磨英雄岁月。于是，在平江路白墙青瓦、木栅花窗下默默伫立、行吟，人生的况味也便清淡而释然了。
我去平江路，一半时候是一个人，想去买个香炉，或一盒檀香，或看一个人，听一首古琴，或走一趟，随便看看什么。笃悠悠，慢吞吞，嗅着平江河里冒出的水气，味道还行，近年来苏州的河道整治工作还不错，听着草坪中特制喇叭里传出若有若无的评弹声，我会呆上大半天。那去平江路还有一半的时候呢，是陪从外地来要好的文友。平江路是一个意象，是现代苏州保留古典风貌的缩影，名气不是吹出来的，我总得要引领着他们好好消受一番。可以说，他们冲着我来到苏州，也冲着苏州来见我，好吧，一壶酒、一杯茶、一曲评弹、一次平江路的夜行，言笑晏晏，宾主皆欢，逍遥自在，文人交情美哉！
2、
平江路的民居掩映在冬青树下，坐东朝西，底层大多为一长排的落地长窗，二楼为花格半窗和原色裙板，一律砖木结构。长长的紫藤架下，横着几条椅子，或坐或立，也有人脱了拖鞋爬上去睡一觉，做一个染有紫藤清香的梦。
有阿婆在拨毛豆，或者用老虎钳夹着鸡头米坚硬的外壳。鸡头米学名茨实，其口感之美，难以言传。据说只有江南有，严格说来只在苏州盛产，它生在水里，冰清玉洁。吃它极其方便，清水煮熟，同时放点糯米小圆子，汤不宽不紧，品咂起来舒缓有肌理。
从东山来的老阿婆，挑着一箩筐的莲蓬头，沿街叫卖，十元钱三个，不贵。大清早她乘二个多小时的公交车，从青山绿水中欸乃而出，目的地十分明确，到平江路。莲子娇羞怯弱地缩在莲蓬头中，不免让人有莲叶何田田的意念。我买了三个，准备放到书房中，看着它渐渐干枯，体验岁月消逝之美。
一路上暗香扑鼻，怀疑是有什么花神在撒播一粒粒籽儿珠儿类的东西。定神，却是包着青花头巾的老婆婆挽着小竹篓，卖白兰花、茉莉花。茉莉花串成了手环，配纤纤细指煞是好看。白兰花花蕾好像毛笔的头，白如皑雪，浓香异常。苏州的出租车司机有一个习惯，车内挂一串白兰花，满室皆香，让外地游客一下子沉到温柔乡中。也有时尚女性，旗袍上挂两朵白兰花，如同屈原佩秋兰傲岸高洁。此花盛产在虎丘，虎丘后边一个叫长青的村上，村上一棵棵的白兰花树长得有一两丈高，采花要用梯子，开花的时候，香飘出几里远外。
一处民居，改装成了“猫的天空之城”概念书店，给真小资伪小资的人提供了无比惬意的场所。天井里，落了些许的阳光或雨滴，爬山虎、常春藤、绿萝，一些绿色攀爬植物从窗棂上绕过。有书，有音乐，有卡布奇诺，还有一只慵懒、干净、仪态万方的猫，在阅读者中穿梭。寄一张明信片给未来的自己，涂一抹云，画一点唐诗的韵，吸一丝宋词的神，等到真正收信的日子，不觉有些愕然——原来自己也曾romantic过。
3、
苏州闲话里有一句“皇帝万万岁，小人日日醉”。这里的小人是老百姓的自嘲，皇帝老儿在苏州人看来只是一个抽象的符号，普通市民要的`就是花光月影中的畅达。逛逛园林，赏赏字画，把玩把玩器皿，嗅嗅草木，明朝的气息宛若仍在鼻尖。
平江路上有好几家古董铺。窗台下架块门板，横七竖八堆放着一些东西：扇骨念珠、烟斗、瓷瓶、香炉、佛像……参差错落，觉得有修辞之色香味。这样的店铺往往进去转了一圈后，主人将帘子一掀开，发现里间还有若许宝贝，粲然有神。
明代《姑苏竹枝词》就是这样写的：外边开店内书房，茶具花盆小塌床。香盒炉瓶堆竹几，单条半假董其昌。碰上风雅的老板，三两句后，会邀请你坐下喝一壶铁观音，慢慢聊开去，买不买东西倒是次要的了。
平江路的停云香馆在云间徘徊，如它的名字一样有起伏感，停。云。香。不染尘埃。室内窗明几净，静玉生香。二楼常常会有一些文人书画展，木楼梯小心翼翼走上去，眼前会豁然开朗。车前子、荆歌、陶文瑜等的茶禅味十人画展迎候的是一份心境。
曾经和老车回忆起小时候碰见过的店老板，似乎女老板娘总是凶神恶煞，叉腰对着吐口水的小孩谩骂，而男老板，则是另外一副面孔，笑嘻嘻，笑嘻嘻，想方设法要多给小孩子一片咸面饼或者几缕萝卜丝，自然赢得小孩子的好感。停云香的老板大概也属于这种类型，温和，干净，有雅相，有品位，所以生意做得也不错。我一般来这地方买香，买回来就装在红酸枝香筒里，这样的香筒密封性好。
沿着平江路一直往前向北走，和拙政园交汇的地方，有一个很小的门面，挂一块匾额，“翕然轩”。往往一不注意就会错过。翕然的意思有多种，我印象深的是两个，一为安宁、和顺貌；二为忽然、突然的意思。我一直在猜测主人取名的用意。店主是个姑娘，名叫小隐。我太喜欢她了，以至于在我的小说散文中经常出现“小隐”这个意象和人名，似乎她无处不在，气场庞大。她也觉得很有意思，“小隐”飘飞出她的茶室与琴室，实际上与她无干。午后，暖云流过，她用洁净的白瓷杯斟上铁观音，低眉，信手，阳光以一阵缓慢的节奏，闲散地打开在她的身上。还有一只从佛堂里抱回来的猫，小巧，但有点娇滴滴，蜷伏在她的身上，与小隐气息相通。紫红帘子恍恍惚惚，将阳光忽悠得近似迷离之状。小隐起身，给我们弹奏了一曲古琴《采真游》。跟庄子去采真吧，无拘无束，心性自由，我们梦见了蓝花，梦见了蝴蝶，梦见了嵇康，那就再来一曲《广陵散》，梦中梦，可以无休止地往下做去，真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