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声的唢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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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小到初中,每到傍晚的时候,都能听到老张家的唢呐声,或欢快或悲哀或重奏或如羊拉屎般的练习声。其实村里的人已习以为常了,从唢呐声中,也知村东头老张家是谁吹的! 老张家世代吹唢呐为生,庄稼虽也种,但在老张家并不重要,只要四乡有婚嫁、老死、生寿或谁家孩子考上大学摆席,都少不了老张家的唢呐。老张家三个儿子,两个女儿,还有老张病殃殃的媳妇,每天手托腮在咳声叹气着。老大儿子福对,三十五了没讨到老婆,在农村就是老光棍,老二女儿福花早已嫁人,老三儿子福和二十二了,老张家到处托人正说媒呢!老四女儿福云十八,拉得一手好二胡,老五儿子福顺是老张家吹唢呐最好的。 老张的唢呐一辈子吹得不算好,听老人说他以前常入别人的吹鼓打班,后来儿子大了也学会了,才自家组了一个张家班。他们家的分工挺细,但谁都会吹唢呐,只是吹得好与差罢了。老张在班里是打鼓的,老大在班里是打锣的,老三是吹短唢呐的,属配乐的,老四是拉二胡的,老五是吹长唢呐的。最喜欢表演的也是老五,是张家班的台柱,加之他年龄最小,逗他的人也特别多。他就会得意的卖弄着,用唢呐学鸡叫,学鸟叫,学羊叫等,简直惟妙惟肖,等他兴奋地疯起来,就把短唢呐、二胡等乐器换过来通通表演一遍,这时观众喝彩、掌声、叫好声起伏,主人家就坐不住了,赶紧过来打赏,多时二三十块,少时十块八块,一般丧事是不打赏的。 村里人偶尔听不到唢呐声,就感到整个村子的夜晚特别闷,端着饭碗问邻居老张家怎么了?有人说小南村老了人请去了。反正听不到唢呐声,就感到做什么都没劲,似乎少点什么似的。后来我才明白,以前农村没有电视,就连收音机才几家有,忙活了一天,听听唢呐就算是一种精神空洞的填补吧!也许叫习惯更贴切。 其实,在我们那地方,大家是看不起什么马戏班、戏班、吹鼓打班的,虽然谁家也得用,可就是从心里认为他们是一群不务正业的庄稼人,或跑江湖之类的。所以,以此为生的人家,大都不好找媳妇,就算找了,也是在村里没人缘没地位的人家,包括女儿也是嫁得不太好的婆家。 随着我们长大,初中快毕业了,听家人说老张家的媳妇死了,村里人虽说看不起他们的职业,可人家也都是老老实实的本村人,整个村里的家主都自动去帮忙料理。老张那笑得如佛的脸罩上了浓厚的阴云,那悲伤的老张吹了一晚上唢呐。全村人都被那凄凉而辛酸的唢呐声传染了,不自觉地叹气,无奈地各自睡去! 老张第二天就病倒了,老张一辈子怕老婆,天天笑嘻嘻地喊着妮他娘的,妮他娘的。老张一生胆小,对谁都是满脸堆笑,满口好、好、好!在老婆埋葬的第三天,老张也倒了头断了气。村里人在叹惜中,每家又出人帮忙办理丧事,他们家的丧事吹打是以前与老张搭班的吹鼓手们送的,也许他们是用心在吹拉唱着伤感,每一曲都催人泪下。前来帮忙的,每个人都浓郁嘁嘁,眼眶中贮着泪珠,眼睛红红的,就像沉落在凄楚的世界里! 老大福对疯了,整天光着脚疯跑,看见谁都要讨烟抽。如若不给,他就用土坷垃投别人,往往别人作势要追打的样子,他就飞快地跑掉了。据说在一天晚上他把自己的妹妹都****了,不过这都是长舌老娘们传说。没过多久,他妹妹老四福云就嫁了一个离我们村四十多里路,河北省的一个村里去了。那人是一个地主的儿子,文化大革命时父亲被批斗而耽误了说亲。 老张家就剩老三福和与老五福顺了,老三福和有点像老张,胆小、随和、肯干,老三福和自从父母去世后,就再也没有吹唢呐,整天泡在田地里干活。老张家地多,以前的地因三十年不变,并没有因人死了而抽掉,而是和以前一样多。福和整天不说话,没早没晚地干,三十多岁,头发全白了。只有福顺还每天吹上一两个小时的唢呐,而且大都是哀婉的声调,如荒凉的孤野,如寡妇的嚎哭,如离群的雁鸣……不过,谁家有喜事,他就不吹了,而且还主动去帮忙,高兴时还吹上几首热闹的曲子,如《百鸟朝风》、《鸡鸭争食》、《群羊出栏》等留传很久的乐曲。 老五福顺已二十五岁了,还没提亲,老三福和就用多年的血汗钱,盖了五间大瓦房,并给村人扬言,谁给他弟弟说成了媳妇,就给作媒人五千块!村里一些爱跑爱说的女人们,就开始到处打听起事来。 我初中毕业后去当兵了,等我回来后听父亲说,老五福顺娶了媳妇,是贵州的南蛮子,说话村里人都听不懂。有人说是用一万块钱买回来的!这一年冬天,老大福对掉进井里冻死了,气得村人直骂,真是个祸害,临死都带着一口井走! 老三福和与老五福顺,把老大福对的尸体用席子裹了又用被子包住,埋在离村很远的洼地里,在鲁北没结婚的人是不准进祖坟地的。 过了一年,老五有了儿子,全村人都替老张家高兴,有的送去鸡蛋、饼干等贺礼。老三福和与老五福顺陪村里长辈和村干部喝酒,高兴之时,兄弟俩用唢呐合奏几曲如《百鸟朝风》、《艳阳天》、《欢喜》等喜气洋洋的曲子。老三福和频频敬大家的酒,直到醉得呕吐倒地。大家理解他,扶他到脏乱的老屋睡下,第二天又有客人祝贺喊他去陪客,可是老三福和早已浑身冰凉,一旁散乱药老鼠的麦粒,还有被砸碎的唢呐!老五福顺把老三福和埋在离祖坟几百米处,是用自己南坡的三分麦地换的。并给自己的儿子取名“和记”。在埋葬的晚上,福顺反复地吹着《红高果》的唢呐晚幕曲,那悲壮而粗旷的旋律在深秋的晚上,格外的凄伤。它如一个哭泣的汉子,述说着老三福和的醒悟与命运,断肠声声,在夜里冲荡着…… 村里人说,老五福顺吹奏完后,也砸碎了陪了他二十七年的长唢呐,也结束了老张家几代人唢呐的历史。后来老五福顺带着老婆儿子到南方打工了,再没有回来。他们家的老房在夏天下大雨时倒塌了,新房的窗户也破烂了,一群放学未归家的屁孩子们,钻来钻去地捉着迷藏。我看到那黑洞洞的窗口,就想起了唢呐那圆形的喇叭,诉说着一个家庭的命运与唢呐哀恸的调子,便眼鼻酸痛,有种想哭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