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树上 平安经在天上

一篇叫《生活在树上》的高考作文引起争议，并上了热搜。文章是这么写的：

阅卷老师一开始意见不一致，合议之后，决定给了满分。

大众争议的点是：1.文章诘屈聱牙不好懂，掉书袋。2.作文也不算差，但给了满分，容易给其他学生带来不好的示范。3.作文不好好说话。

先说我的观点：就文章而言，不能算太好。文章有其自己的标准：抒情，写事，说理，考证，每个方向一整套，白话文以降，沉淀数十年了。这篇文章是高考作文常有的议论文体，但又带着抒情，用典的小抒情。议论文要义理清晰、考据得当，这显然不是那一卦。

但评论文章还要考虑它的语境，作为一篇高考作文，它已经足够好，甚至说是很难得，在文体不限的前提下，有如此表达，给满分，不过分。

我参加过2007年春季高考语文阅卷。那时我大三，因为上中文系，被招生考试院抽中参加。春季高考语文试卷和普通高考没有区别，也是大作文60分，多位阅卷人评分，最后取平均分。如果几位阅卷人评分出现10分以上分差，就会有复核的阅卷人拿出，再重新打分评定。

阅卷在一开始是新奇的：每篇文章逐字逐句阅读，看切题，行文，知识储备，文采，论据。先区分等级，45分为平均水准，水平一般在往下减，有新意、新论点的可以适当提高，极少数作文能探到50分以上，遇到这样的佳作会传阅。因为是春季高考，尖子不太多，几千份试卷打下来，没有超过55分的。

批阅到后来你会发现，大家用的典故都差不多，行文语法也不会超过大白话，偶尔一些惊艳的成语，细细思考来也是错用。哪些作文会被高看呢？没见过的典、独辟蹊径的观点，甚至是惊鸿一瞥的标题。当大家都平庸无棱角，艺高人胆大的铤而走险未尝不可。

满分作文是什么情况呢？不止文从字顺，还书面净整洁，才华一鸣惊人。上过中学的都知道，这种情况可遇不可求，也不会有学生把拿满分作为语文备考目标：语文成绩基本盘在前面的选择填空，阅读理解主观题做得大差不差，能上120分，即使清北也差不多了。

回到这篇满分作文，有人认为，给了满分就会带给其他学生不好示范，这实在是多虑。高考这些年，最火的满分作文是那篇《赤兔之死》，古文写作，一气呵成，作者蒋昕捷毕业当了名记者，写了《围剿地沟油》再次名动全国。每年都有人用古文写高考作文，成则矣，不成也不能怪蒋老师：好作文不是你想学，想学就能学。

这篇《生活在树上》，被非议的第二个点是不好懂，用典多。其实大部分高考作文都会用典，这篇文章的特点不止是用典多，而是用典深。

标题《生活在树上》，一句话就套用了“生活在别处”和“树上的男爵”两个点，在高考作文批阅场里，是先声夺人的。文章上来的几句话：嚆矢、振翮、沉锚，很多人不查字典不知其意，更别提文本中穿梭的海德格尔、卡尔维诺、韦伯等名人和表述。

马伯庸认为，这作文的问题在于，没这个必要。作文里要表达的意思，完全可以用更平实、朴素的词句来组织，信息一点不会损失。即，这作文不好好说话，辞不配位。

必要性是常规写作、日常写作的要求，但不是作文写作的要求。150分钟的语文考试，留给作文的时间也就40分钟，习惯敲键盘的当代人可以试试看，哪怕抄800字，40分钟都是体力负担。更何况搜肠刮肚、遣词造句、落笔行文，成为佳作。写之前讨论必要性？不存在的！考场如战场，拿出看家本领哪怕是炫技也太正常了。

我们翻翻韩寒第一届新概念复赛的《杯中窥人》，也是狂用典，生怕别人不知道他肚子里的墨水。后来写博客了，文体大变。为什么？场景不同，受众不同，表达方式自然不同。

这篇文章当然有些炫技，但它服务于写作场景：尽可能引起阅卷老师注意，尽可能展示自己的知识面，尽可能在他们审美疲劳的批阅过程中创造惊喜。高考作文是神奇的文体，它唯一读者就是那几位阅卷老师。好好说话当然没问题，但很可能因为不够惊艳掉到45分以下档，差的分数谁给补上？

当然，这么干肯定是有风险的。第一位阅卷老师就给了39分，因为他没读懂。现在作家、有时评人、有媒体人还有各种文字工作者及普通读者，一开始估计也没读懂，然后下意识认为，这不过是个高三的小屁孩掉书袋而已，一句“不好好说话”就下定论了。

“不好好说话”的帽子来扣写作是最可笑的，如果都好好说话，我们书架上就只有论治国理政和计算机理论与操作基础了。哪怕是“生活在树上”五个字就没好好说话，但你读几遍，总还是能咂摸一下吧！这个咂摸思考回味的过程，就是写作者的荣耀。更何况，他自负盈亏在高考场域里玩文字冒险，值得钦佩。

文章也非言之无物：讲现代性，生活的意义，单向度的人，都是现代哲学的一些新概念。能够把这些概念读过、记下都不易，遑论写下作为己用，冲杀论证。

我倒是同意许云泽观点，文章难得是难得，但他未必完全懂得文中那些典故与观念，有六经注我的嫌疑。

许云泽是也是一个不好好说话的人，于是一路做了编剧、评论员和媒体编辑。但我相信她年轻时也有好读书不求甚解但拽词的时候：每个年龄段都有发表对文本、对世界理解的自觉性。时机合适，还可以像这位考生一样，放到考场上去验证它。

许云泽说，乱用概念，作文高分，以后可能会成为夹着公文包，下面我简单讲几句的那种人。

我怀疑她在影射我，因为我当年高考也拿了满分，也干过夹着公文包的工作。她在怀疑，现在这个文章诘屈聱牙的人，未来会不会成为写《平安经》的贺电君？

我觉得不至于，还是拿自己举例吧，反正谁说了也不算：毕业以后我进了机关，但并没有打算乱用概念去投机，仗着会写几笔就赚口舌红利。体制内也好，体制外也罢，我写文章还会努力写得平实一些，因为我不赶时间，普通读者就是我的阅卷人。论平实程度，不如贺电局长稳。

在忙碌之余，我也会抽空瞎想一下：生活到底在别处，在树上，还是在地上？可能是因为这点“不好好说话”吧，还是与《平安经》有差距。爱读卡尔维诺的人，应该都不会忍受生活中那种平静的绝望吧？

总之，我还是觉得《生活在树上》是篇好作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