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问西东》催泪 王力宏的原型是笕桥之鹰沈崇诲

浙江24小时-钱江晚报记者 马黎 通讯员 王平

这几天，一部电影在很多人的朋友圈里，以各种姿态刷屏了，它叫《无问西东》。影片中的历史和细节，也引来了人们的回忆和考证，比如清华大学校歌歌词“立德立言，无问西东”，比如西南联大的那些过往。有一场戏，在教室里，因为雨声太大，教授无奈，在黑板上写下四个字：“停课赏雨”，这也是真实发生的事，写下这四个字的，正是当时经济系主任陈岱孙，终生未娶的他，被称为哈佛男神。

而坐在台下听课的学生——王力宏演的沈光耀，从清华土木工程系毕业后投笔从戎，参加空军，在一次战斗中，他驾驶的飞机冲向一艘日军的军舰，军舰爆炸，沈光耀与敌同归于尽，年仅27岁。

看到这个故事，熟悉中国空军，熟悉杭州笕桥中央航空学校的人，大概都想到了，沈光耀的原型，就是沈崇诲，笕桥航校的三期生，也是飞行教官。

沈崇诲照片

笕桥航校的飞行员，这些年时常出现在热播剧里。

前几年《北平无战事》播出时，钱报记者也曾写过，刘烨演的方孟敖的原型，是解放战争时，两位国民党空军起义人员俞渤和谢派芬的混搭，尤其是谢派芬。

位于杭州笕桥的中央航空学校，因“八·一四”空战的首战告捷，以及在抗战中特殊的历史地位和作用，已于2006年被国务院列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当时，最有名的当然是高志航等‘四大金刚’，除此之外，就是陈怀民、沈崇诲、阎海文被说到的最多了。”作家孙昌建对钱报记者说。

去年九月播出的《见字如面》第二季里，周迅读了一封信，读着读着就落泪了。

信是陈怀民的妹妹陈难写的，写给美惠子，她是与陈怀民对战的日军高桥宪一的妻子。

同样是1937年，“429空战”，生死关头，陈怀民同样选择与高桥宪一驾驶的敌机同归于尽。人们在清理敌机残骸时，发现高桥宪一的血衣里有一张女子（美惠子）的相片和她写给丈夫的一封信。

两个女人在同一场战争中失去了亲人，周迅却从陈难写给美惠子的信中读出了悲悯。

回头来说四大金刚，指的是高志航与战友刘粹刚、李桂丹、乐以琴。

高志航等人共同参加了81年前，杭州笕桥上空那场著名的“八一四”空战。

而就在那场战斗后5天，8月19日，沈崇诲牺牲了。

（一）

关于沈崇诲的资料和老照片，目前能找到的并不多。

孙昌建在《中国的空军》杂志第12期上，看到过一张沈崇诲的照片，上面印着：与敌同归于尽的空军勇士，沈崇诲遗像。

穿着制服的他，很帅，面容沉静。

他是1911年生人，父亲曾是民国政府司法院的大法官沈家彝，主持过蒋介石的就职仪式。

1921年，他考入北京成达高等小学，后入天津南开中学。之后，成了一枚清华学霸——1928年考入清华大学土木系，也是运动健将，作为校足球队和棒球队队员，参加北平、东北地区和全国运动会。

他南开、清华的老同学，清华足球队的队友黄中孚60年后，还记得当时的一场足球赛：“有一次与外来的球队决赛，一球将他的门牙打落，血流满脸。队长和球员喊他下去，连观众都吼起来了。他因战况紧急，输赢只差十二分钟，频频摇手，毫不迟疑的撑下去，沈兄爱团体而肯牺牲的精神被认为是无与伦比。”

有一张照片，就是他在清华大学一次比赛后和同学的合影，球袜球鞋，个子很高，双手背在身后，嘴角微扬，运动中的他，依旧稳稳重重。这样看起来，王力宏的气质还是比较符合原型的。

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沈崇诲领导各大学学生组织义勇军。1932年7月毕业后，到绥远工作。同年12月，有感于“强国莫急于空防，吾辈今后自当翱翔碧空，与日寇争一短长，方能雪耻复仇也！”，沈崇诲投考笕桥航校第三期，毕业后曾留校任飞行教官。后调任空军第二大队第九中队中尉分队长。

航校三期生专门出过一本同学纪念册，沈崇诲负责了一部分出版工作，纪念册上面有他写的文章，文笔很好。

孙昌建从高建法的抗战纪念馆里找出了航校三期生的那本纪念册，发给我们看——

可以看到，沈崇诲的“职务”，在总务部，出版股。

沈崇诲请大家做了一番很有情趣的生活“统计”，他这样写：

既入伍之后，我们又是怎样呢？静则同静，动则同动，生活方面自是刻板，不过在某一方面较前确有点差异；至少说，饭会比以前用得多些，胡子会比以前长得慢些，溜西瓜皮，冲凉水澡，以及其他……现在谈谈固无味也，将来回忆起来，却可以使我们掀髯微笑，这些资料，因此便值得我们设法搜集记载，留作他年鸿爪。

这一统计，就是九个版的调查——

这样的细枝末节，生活琐碎，让人想到金宇澄在《繁花》里的“调查”。

在杭州笕桥校部，夏振扬在编后的最后一段话，这样写：“册子终于完成了，我们似乎应该少去惦念它的内容外表的简陋，因为，在我们颠仆着前进的生命征程中，从这本册子里边，我们总可以去找一点儿已往一段生活的真实的痕迹。”

这是一页三期同学的签名，沈崇诲签在上面竖写的第四排，中偏左。你还能找到乐以琴的，好多英雄，包括跟高志航一起首开纪录的谭文。

在南京紫金山北麓的航空烈士公墓园里，孙昌建找到了沈崇诲的墓碑，上刻：沈崇诲，中尉飞行员烈士，湖北武昌人。中央航校三期毕业，任空军二大队九队分队长。1937年8月19日于上海白龙港洋面驾机撞沉日舰，英勇殉国。时年二十七岁，追赠上尉。

曾有报道说，沈崇诲也参与了“八一四空战”，孙昌建说，其实有两个“八一四”。

一次“八一四”，就是我们所知道的著名的杭州笕桥上空的首捷。

那天，天气并不好，黑云密布。

下午15时30分左右，中日首次大空战在杭州笕桥上空展开，中国空军一举击败了第一次大举来袭的日机，在《中国空军抗日战史》中有着这样的描述：“八一四”空战是中国第一代战斗机飞行员为抵御外国侵略势力而在领空亮剑的一场正义之战，是中国空军作战历史的里程碑。

去年在浙江图书馆举行的杭州笕桥空战八十周年纪念展上，有一张老照片，是“八一四”战前，高志航等平均年龄不到30岁的飞行员在笕桥宿舍前的合影，意气风发。

8月14日，第四大队临时受命进驻笕桥，机场及航校方面毫无准备，连晚上睡觉的床褥都没有安排，飞行员只好到昔日学生时代的宿舍，找一个自己熟悉的铺位匆匆入睡。而当日战斗，经过大半天的雨淋（霍克Ⅲ为开放式飞行舱），飞行员全身湿透，随行又没有携带足够的衣服，大家只好在寝室、仓库中找一些干衣服应急。

而另一次“八一四”，是在上海吴淞口，中国空军主动有备地轰炸日本军舰，但当时情报泄露，无功而返。

孙昌建说，沈崇诲应该是参加了上海的这场战斗。

8月19日晨，沈崇诲再次奉命轰炸敌舰，但他的飞机在攻击日本船舰时座机受损，无法顺利返回基地。此时，他发现了更多敌军目标，于是他加足油门冲向了日本军舰，与敌人同归于尽。

这样一场牺牲，我们能够描述下来的文字，不过一百来字。

那一刻，27岁的沈崇诲在想什么，在空中经历了怎样的痛苦一击，我们已然无从得知，无从感受。

但我想，那句刻在杭州笕桥中央航校校门口的标语，最后的那个感叹号，当时必定冲上了这个热血年轻人的心头——“我们的身体、飞机和炸弹，当与敌人兵舰阵地同归于尽！”

（二）

“不是华北之大容不下一张平静的课桌，而是整个国家都危亡了。”在国家危难的大背景下，《无问西东》里沈光耀牺牲的消息传回家，报信的双胞胎战友是这么对他母亲解释的。

沈崇诲是为祖国献力的其中一份子，他的家国情怀，是那个时代的一个缩影。

综合杭州笕桥醒村爱国馆、南京航空烈士纪念馆的资料显示，在八年全面抗战中，中国有4321位空军将士壮烈牺牲。孙昌建的非虚构作品《鹰从笕桥起飞》中，也讲到了沈崇诲，今年春节即将出版，他通过实地考证，档案收集，以及对笕桥后人的采访，搜集，讲述了许多我们所不知道的，关于杭州籍笕桥飞行员的故事。

根据《中央航空学校通讯录》、《中央航空学校同学录》、《中央航空学校同学会会员通讯录》等档案资料，这几年，孙昌建曾对笕桥中央航校1-5期的杭州籍学员作过一个不完全统计——说是不完全，因为这些通讯录和同学录多是1937年之前印制的。后来他又通过“黄埔军校网·笕桥航校名录”作过一个统计，在那登记在册的1723名学员中，浙江籍的有137名，其中杭州籍的又有24名，这里包括了丁炎、陈嘉尚、黄正裕等一期学员。

笕桥航校一期生，后来大多都做了航校的教官，是中国空军最重要的中坚力量，也可以说是先驱。而距离1937年7月7日开战不到半年时间，中国损失了100名第一代飞行员。

丁炎，家住杭州皮市巷3号，是黄埔军校六期学员，又是笕桥航校第一届的高材生，是我国第一批空军飞行员。以后任侍从室参谋，又曾受训于德国军官执教的庐山军官学校。在那时蒋介石赠与他亲笔题词的（蒋介石）照片及“军人魂”（短宝剑状）。

孙昌建曾查到丁炎的一篇文章，题目是《第一期学生生活的回忆》，发表在《中国的空军》第20期上的，他在文章的最后说，他们第一期的学员在他写回忆文章时（约1939年）已经牺牲了三分之一，“谨向死难的同学致最敬礼，并希望后死的同学们加倍努力。”

丁炎竟这样写。

“这大概，诠释了什么是笕桥精神中的视死如归、我死国生。”孙昌建说。

这样的话语，又让人想起齐邦媛的《巨流河》，还有张大飞写给她哥哥的信。

张大飞是笕桥航校第十二期生，后来成为第一批赴美受训的中国飞行员。对于自己的死，他早有准备。在那封绝笔中，他对齐邦媛的哥哥写道：

八年前和我一起考上航校的七个人都走了。三天前，最后的好友晚上没有回航，我知道下一个就轮到我了。我祷告，我沉思，内心觉得平静。

请你原谅我对邦媛的感情，既拿不起也未早日放下。我请地勤的周先生在我死后，把邦媛这些年写的信妥当地寄回给她。这八年来，我写的信是唯一可以寄的家书，她的信是我最大的安慰……以我这必死之身，怎能对她说"我爱你"呢？我现在休假也去喝酒、去跳舞了，我活了二十六岁，这些人生滋味以前全未尝过。请你委婉劝邦媛忘了我吧，我生前死后只盼望她一生幸福。

纪录片《冲天》中，航校十二期学员，当时已经96岁的陈炳靖面对镜头说：“做人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很多女孩子不懂嘛，不知道你随时会死，可是你的良心知道，你不可以这样。每个人都不敢交朋友。”

孙昌建说，笕桥航校的后代，这几十年来陆陆续续从世界各地来到杭州，来到笕桥，他们想通过寻找父辈的足迹，来证明血脉中一种“龙”的基因，一种源自杭州的血脉。正如当年的空军军歌《西子姑娘》中周璇所唱的那样：“相思不断笕桥东，几番期待，凝碧望天空”。

本文参考书目：

《志在冲天的杭州人：笕桥英烈传》作者 孙昌建

《抗日战争中的中国空军》

《八一四空战》

（感谢杭州笕桥抗战纪念馆馆长高建法对本文的支持，本文图片由孙昌建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