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小资” 他是中国古代散文史上“十个手指头能数得完”的人

《陶庵梦忆》是明代散文家张岱的代表作品之一，集中了其平生所作的一批绝佳小品文，也是近年最为畅销的古籍之一。但从清朝初年到乾隆时期，该书一直以手抄本形式传抄，错讹较多。最近，由学者栾保群重新校注的《陶庵梦忆》由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出版，与如今市面所见大多数版本以质量较差的“粤雅堂本”（咸丰本）为底本不同，栾保群采用质量较好但此前一直难得到的“乾隆本”为底本，并通过理校、他校等方式，对《陶庵梦忆》的文本进行重新整理注释，纠正了从前许多谬处。

作者 张玉瑶

《陶庵梦忆（新校注）》

[明] 张岱 著

栾保群 校注

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大多数人认识和了解张岱，从语文课本上的一篇《湖心亭看雪》开始。“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是缥缈辽阔的人间奇观；“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是令人击节叹之的神仙境界。寥寥不足两百字，勾勒出一个闲云野鹤般的中国文人形象。

流传广泛的还有那则《自为墓志铭》：

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劳碌半生，皆成梦幻。年至五十，国破家亡，避迹山居，所存者破床碎几，折鼎病琴，与残书数帙、缺砚一方而已。布衣蔬食，常至断炊，回首二十年前，真如隔世！

这一系列文字呈现出来的，是两个可以在不同层面上欣赏和解读的张岱：一个是出身名门、生活优裕的大家子弟，是无所不精、饮一口水即知其泉源的生活艺术家；一个则是遭遇国变、浮生若梦的明末遗民，在困顿避世中重温前朝与前世繁华，所谓“繁华靡丽，过眼皆空，五十年来，总成一梦”。两种经验都投射在其散文中，无论是《陶庵梦忆》还是《西湖梦寻》，总离不开一个“梦”字。但少有人知的是，在“浊世佳公子”之外，张岱还有另一重形象：他写了一部明朝史书《石匮书》，这是他自己最看重的作品，国破家亡之际，如太史公般，“每欲引决，因《石匮书》未成，尚视息人世”。因此大义，其“梦”才更令人叹惋。

今人喜读张岱，多从美学维度，回味其笔下丰富精致至极的明末世俗生活以及那样一种可望而不可即的隽永情致和洒脱风度，而这些，又因笼罩了一层或浓或淡的“隔世”哀婉，更加令人感怀。张岱在近世的传播与周作人及其弟子有关，周作人与张岱同是绍兴人，评价这位同乡前辈时认为，张岱文章融合自明末公安、竟陵两派，但其艺术成就高于两派，并准确地指出“张宗子是个都会诗人，他所注意的是人事而非天然，山水不过是他所写的生活的背景”。

在栾保群和学者止庵的对谈中，止庵认为，张岱是整个中国古代散文史上“十个手指头能数得完”的人。与传承“文以载道”理念的唐宋八大家不同，张岱的小品是一种庄子式的个性文学。他有深厚的生活底子，才情又极高，遭遇变乱，伤恸入文，便有了特别的意思。止庵延伸周作人的评价道：“张岱之所以对人事特别感兴趣，是因为这些人不存在了，这个世界变了，不是一般的物质生活结束了，而是精神生活结束了。他记述是一种已经成为历史的物质生活史和精神生活史，《陶庵梦忆》的可贵之处在这个地方。”

专访

真实的张岱，并非只是“小资”

书乡：张岱是明朝遗民，人们一向津津乐道于他在自序里写到的“繁华靡丽，过眼皆空，五十年来，总成一梦”，倾向于从史景迁说的“前朝梦忆”的政治角度去探究，不过您好像更倾向将其回归到美文去看待。它们在美学上到达了什么样的位置？

栾保群：《梦忆》（《陶庵梦忆》简称，下同）文章好，有真情，而且不仅是写了繁华生活的场景，还注入了他的人文情感，对各种工匠、说书人、演员，甚至妓女都有一种平等的情怀。所以根本不必加以什么亡国后的故国之思、对往事的忏悔一类的思想，它们就是好文章。当然《梦忆》中也有一些故国之思，但不是主要的。

张岱的文章受到他的同乡前辈如徐文长、王思任的影响，但我认为对他文字影响最大的是《帝京景物略》的作者刘同人，他是有意向刘同人学习的。人们常说张岱的散文是公安、竟陵两派的综合与升华，其实这一步在刘同人那里已经有了实践。与刘同人相比，张岱最突出的优势在于写人，在写风俗场景上也比刘同人有了扩展，但至于写园林小景，张岱还是没有超过刘同人。

张岱的文章非常好，也是独一无二的，即便是在同时，也很难有人写出同样的文章，何况在此后二百多年的散文文化冰河期。从康熙到光绪，张岱的三本文集得到刻印，但流传都不是很广。张岱散文为世人所瞩目，并且对文学界产生较大的影响，我认为主要是周作人及其弟子的提倡。

书乡：您写到，《梦忆》半数以上文章是旧作，只是结尾略加点染，那么关于写作时间这一点是如何考证的？他“国破家亡，披发入山”前后的创作有何异？

栾保群：对张岱的热衷主要是文学界，真正从文本开始对张岱进行认真的整理，也只是近两年才刚刚开始。读张岱的文章，即使有一些错字也不妨碍欣赏，所以从上世纪三十年代开始，就不大重视对《梦忆》文本的校证。不要看《梦忆》有那么多注释版本，却很少纠正错字，对一些读不懂的地方往往含糊过去。史景迁对《梦忆》只能说是读个半通，经过先入为主的“忆旧”之说再加以想象，不是照样能写出《前朝梦忆》吗？

至于《梦忆》中文章的写作时间，张岱从来就不掩饰其中多有鼎革前的旧作。有些是很明显的，从他十六岁写的《南镇祈梦》到四十四岁的《张灯致语》（见《闰元宵》），这些都是注明年份的应用文字，多属骈体。除了这些，难道《梦忆》中就没有亡国前写的散文吗？这当然是不可能的。我认为，《梦忆》中写园林小景的文章多是亡国前所作，因为很明显是学刘同人，那种奇倔艰涩的文字写起来很费脑筋，很难想象能在颠沛逃亡中写出；另外，年过五十，张岱的文章风格已经确立，他也不可能再刻意模仿别人了。还有一些游记文章，我想也多是游历之后所写，能够考查出的如《泰安州客店》，就是《岱志》中的一节稍作简化。

再有就是有些文章涉及到敏感的人物，像阮大铖，到张岱写《梦忆序》的时候，阮胡子不仅是卖身投降的小人，还是南明亡国的罪魁祸首、人人恨不得生嚼其肉的元凶。马士英流窜到浙东，张岱曾亲自领兵要去杀他，阮是马的谋主，比马还要坏，如果张岱遇到阮大铖，绝对不会放过他性命的。回过头再看《阮圆海戏》，那样的文章怎么可能在这时写出来呢？文章里只对阮氏与东林党的过节有所指责，对他祸国殃民一字不提，这不是很明显的吗？还有《王月生》那样情感浓烈的文章，在知道王月生悲惨的遭遇后也很难这样从容抒写。这些我们只要设身处地，想想自己会怎样写回忆心爱之人的文章，就会明了。

书乡：不像一般读书人，张岱一生也未正经做官，一生讲求“趣味”，这样的人，对于国破家亡之痛的体验会有什么特殊之处？

栾保群：张岱虽然没有在《梦忆》中过多地描述亡国之痛，但他的民族情感是很浓的，正如他在自己的文章中时常表达的，一个人的节操要看他怎样做，而不是看他喊口号或骂贼时多么激烈慷慨。张岱在亡国后，基本上与世隔绝，很少与外界交游，安贫乐贱，与新政权决不合作，也不给告密者留下机会。以他的家族在当地的影响，和他五十多的壮岁，他完全可以既不背负降敌的名声，也能让自己过上优裕的生活，但他宁肯把全部生命的意义寄托在《石匮书》的写作上。

书乡：张岱这些年比较有热度，很大一个原因就是因为其身份，像《自为墓志铭》中所述，有点像曹雪芹那样家道败落又精于生活的人物。网上还有类似《若生在明清，就只嫁给张岱》这种标题的文章。但这样的理解，是不是完全将其窄化了，或者说“塑造”一个古人的形象使之来迎合当下？

栾保群：这问题提得非常好。如果只看《梦忆》来理解张岱，那容易片面化。要想看到完整的张岱，必须看《嫏嬛文集》；即使是只看《梦忆》，也不能只看好玩的一面，像《朱氏收藏》、《包涵所》这类文章中还包含着张岱带有批判性的另一面。晚明士大夫一入仕宦，家产总是急剧膨胀，园林、歌伎、古玩，这些看起来精致的文化都是这些士大夫搜刮老百姓、巧取豪夺的结果。像包应登，顶多是做个副省级的官员，就在西湖有几处庄园，歌儿舞女，穷奢极欲，我很难有胃口欣赏他们的生活趣味。张岱不仅谈到了李三才争夺一件古董的蛮横跋扈，还谈到他的亲戚朱家是怎样掠夺民田的。在《嫏嬛文集》的《家传》、《五异人传》中，张岱等于写了自己家族的兴衰史，从高祖到他这一代是怎样一代比一代奢侈豪华，实际上也是一代不如一代。张岱对自己的家族以及自己的生活据实直书，并不特意地批判，也不特意地掩饰，但我们可以看出，在那个大官僚地主家庭中，他在为人处世上确实做得很好。

《梦忆》不是忏悔录，不是悔过书，他不是道学家，虽然一个人从年轻到年老、从繁华到败落，思想和认识总会产生变化，中年之后他的生活发生了剧变，他的志趣追求也和年轻时不一样，但我认为，他对自己经历并热爱过的那些生活方式从来没有真正后悔过。前不久在网上看到一篇文章，大意是说，有些开明士大夫批判的东西往往就是他们自己造成的，大意如此吧，我是很赞成这种看法的。

书乡：张岱在书里写到种种现在看起来非常惬意的生活方式，在城市中则逛各类市场名胜、交游奇工巧匠，自居则造园莳花、饮馔读书，好像和今天的“小资”差不多。但我们今天有无数写日常生活的作者，还有网上的生活方式博主，写文章好像也不错，却出不了一个张岱了，差的东西在哪儿？或者我们是否还能、还有必要去这样生活？

栾保群：我们中能过上张岱那样生活的人，顶多有万分之一吧。而能过上张岱的生活，还要求他们有张岱的品位，难度肯定更大。在我来看，能达到张岱的品位的，有钱比没钱更难，这也就是张岱的可贵处。张岱的品格不是钱喂出来的，除了他个人的天分之外，陶渊明、苏东坡这些伟人的影响也很重要，而我们只要愿意，谁都可以读陶读苏。好精舍美婢，好鲜衣美食，这不是张岱的品位，他的品位是“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

（原标题：重读张岱：“梦忆”里的精神生活史）

来源 北京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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