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荣桓传之青少年时代
一九○二年十一月二十六日(农历壬寅年十月二十七日),罗荣桓诞生于湖南省衡山县寒水乡鱼形镇南湾村(今属衡东县)。
这一年,是八国联军打进北京城的第三年。这个时代的中国历史,每一页都浸透了斑斑血迹。古老的中国,正承受着难堪的屈辱和欺凌。
罗荣桓的祖父罗汇吾,自幼读书,可始终没有考上秀才,终身以教馆为业,去世时只给后代留下了一斗谷的田。
罗荣桓的父亲罗国理自幼跟父亲读书,还写得一手好字,他不到二十岁,父亲就去世了。为了维持家庭生活,他只得继承父业,当了一名童蒙塾师。一八九○年以后,罗国理的孩子一个接一个出世。他这个穷教书匠入不敷出,只得弃教经商。他借了三吊铜钱,在南湾开了一个罗永隆字号的杂货铺,不久又兼卖中草药。罗国理的家道开始走向小康。他添置了一些田产后,又逐渐跻身于乡绅之列。不久,当上了黑田罗氏的征首(即族长)和乡里的团总。他又出头筹集资金在南湾修建了一座异山享祠,以纪念罗氏十二世的祖先罗异山。到罗荣桓两三岁的时候,罗国理举家迁至异山享祠居住。
罗荣桓的母亲姓贺。娘家几代都是长工。她一生养育了六男二女,罗荣桓在兄弟间排行第五。
罗荣桓的母亲是一位典型的中国劳动妇女,为人善良勤劳,而又笃信神佛,深得姑嫂妯娌们的尊重。罗氏的家谱上称誉她“外柔内刚”、“明达机警”,是“寒林一枝之秀”。从日后罗荣桓的身上,可以看到他所受到的母亲性格的影响。
罗荣桓诞生后,父亲按照祖谱的字辈,给他取名慎镇,字雅怀,号宗人。他上小学时,校长为他改名荣桓。
罗荣桓的故乡--衡山县,位于湖南省东部湘江中游。著名的南岳衡山高耸于县西天际,象一位阅尽沧桑的老人,俯视着纵贯全县、由南向北奔腾而去的湘江①〔一九六六年,衡山县湘江以东地区,包括罗荣桓的故里--南湾,析置为衡东县〕。湘江两岸,丘陵起伏。山坡上,桔林、茶圃、油茶园错落其间。一块块土坪上,是绿茵茵的水稻田。这是一个风景秀丽而又十分富饶的地区。
罗荣桓生长的地方——南湾,是僻处衡山县东面,离攸县很近的一个小村镇。镇子里只有一条二百多米长的狭窄的南北街道。一条叫水圳的小溪把小街割为两截。小溪之上架有石桥。溪流从桥下向西流出约有一箭之遥折而向南,与街道平行,到达街口又掉头西去。南湾之得名,就是因为有这一条蜿蜒曲折的水圳。罗荣桓的家--异山享祠,在南湾南头,大门朝东,房后不远就是水圳。
罗荣桓六岁时,家庭受人诬陷,吃了冤枉官司。罗国理惨淡经营的杂货铺便一蹶不振。在打官司期间,原来和罗家过从甚密的乡绅有的再不登门,有的路上碰见了转过脸去装没有看见,有的更乘机落井下石。经常走动的亲戚只剩下了罗荣桓的舅舅家。舅舅是当长工的,既无钱又无势,对罗家的官司自然帮不上手,可是却经常来嘘寒问暖,不时送一点红薯、鲜包谷,使罗家,同样也使罗荣桓感到温暖。罗荣桓经常到舅舅家去玩。每逢母亲要拿些盐米去接济舅舅家,罗荣桓就自告奋勇去跑腿。在舅舅家,他和表哥们一道上山砍柴、割草、放牛、翻红薯藤,学习了不少农业活路,也培养了同农民之间的感情。
一九十年,罗荣桓八岁。罗国理送他到书塾读书。因为小时候,父亲就教过他《三字经》、《百家姓》,还教他背过一些唐诗,他学起来并不感到吃力。但是,那时的书塾只教读书,不讲解词句的意思。他每天都要被迫去念那些不知所云的什么“大学之道,在明明德”,感到十分枯燥无味。时间长了难免同其他同学一样,思想开小差,做做小动作。有一天,老师出去了,罗荣桓拿出一张毛边纸,专心致志地叠一只小船。他精神非常集中,把一切都忘掉了,周围念书的声音又大了起来,他也没有发觉。这时,冷不防从他的背后伸过一只手来,把他叠的玩艺抽走了。他以为又是哪一位同学开玩笑,头也不回就骂了一句。这一家伙闯了大祸。罗荣桓只听得一声怒吼:“放肆!”他回头一看,原来是老师。结果是可想而知的。罗荣桓伸出手来,这手被竹戒尺打肿了,回家连筷子也拿不住。这次挨打,他永远也忘不了。直到晚年,他还对孩子们讲这件事,谆谆告诫孩子们:“现在不会有竹戒尺打我们了,可是如果不自觉,不好好学习,将来要后悔的。社会的‘戒尺’是会惩罚我们的。”
这件事太伤罗荣桓的自尊心了,他对这种侮辱人的体罚非常反感。但他体会到,要使别人尊重自己,必须自爱、自重。尽管当时书塾的教育方法很不好,但是他在学习中仍然严格要求自己,以后他的学习成绩一直是名列前茅。
罗荣桓识字多了,就不满足于在书塾学习的那一点东西了。他的求知欲望越来越旺盛。好在他家里从祖父辈起就留下了不少书籍。他变成了一个读书迷,一有空就捧着一本书。
罗国理是征首,家里经常有乡绅们来访。每逢客人到,家里都要端上用茶叶、芝麻、豆子、盐和生姜调成的“泡茶”,捧出配有花生、炸脆片、猫耳朵的“奂茶”招待。罗国理还要陪客人说一些“恭喜发财”之类的客套话。罗荣桓却非常厌恶这一套繁文缛礼。客人一进堂屋,他就转身走进书房。那些士绅对此很不以为然。有的还故作关切地对罗国理说:“理先生,你这个崽冒得用呢!”
封建的社会、家庭生活,给罗荣桓的精神上增添了巨大压力,使他形成了沉默和内向的性格,喜欢从书籍之中寻求乐趣。一个炎夏的中午,人们都午睡了,他却爬到池塘边一棵树上,聚精会神地读起书来。由于精力过分集中,一不小心竟然跌进池塘里,弄得浑身湿透。从此家里有人就叫他“书呆子”。
对于罗荣桓酷爱读书,他的母亲并不反对。可罗荣桓一读就是半宿,母亲怕他累坏身体,每逢夜深人静,都要察看,催罗荣桓睡觉。罗荣桓也有办法对付。他早就把被子松开,放下帐子,一听到母亲的脚步响,赶紧把灯灭了,钻进蚊帐。等母亲的脚步声远去,他再起来,把灯点上,又孜孜不倦地读起书来。由于他经常在夜间小油灯下读书,到上中学时就成了近视眼,戴上了眼镜。
辛亥革命爆发后的第三年,在罗荣桓家斜对过的壶山享祠,兴办了罗氏岳英小学。罗荣桓插入高小一年级。这所学校除了教国文外,还开设了算术、常识等课程,为罗荣桓打开了新的知识之窗。
学习了自然科学知识,罗荣桓对过去听来的神鬼故事不再相信了。以前他听大人讲,南湾北头关帝庙里的关帝老爷最有灵验。人们到了这红脸绿袍的神像跟前,只能恭恭敬敬地叩头。谁个要是用手指头指一指它,就是大不敬,就会肚子疼,更不用说去用手摸了。罗荣桓对这个传说发生了怀疑,就和一个要好的同学商量,去试它一试。在关帝生日的头一天傍晚,他背着盛有狗屎牛粪的粪筐悄悄溜进了关帝庙。按照当地的习惯,关帝老爷肚子里是放着盐茶米谷的。他们把米谷等掏空,再把狗屎牛粪塞进去。第二天,他们又来到庙里观察。这一天,关帝跟前香烟缭绕,善男信女们络绎不绝地来到庙里,虔诚地拈香叩头,祈求平安。时间不长,就有人闻到关帝身上散发出来臭味,经过寻找,发现了关帝肚子里的秘密。这一来,如同一勺凉水倒进了滚开的油锅,不少人忙不迭地向关帝老爷叩头,连呼:“作孽!作孽!”“罪过!罪过!”
关帝庙事件之后,南湾平安无事,什么也没有发生。从此,罗荣桓更不信神佛了。以后不管是每年阴历七月十五焚香点烛接祖神,还是到县里罗氏总祠吃祭酒、进城到孔庙分胙肉,他父亲要带他去,他都一概拒绝。
在岳英小学,校长罗炳文不仅注意向同学们传播自然科学知识,而且还注意灌输爱国主义思想。早在读书塾的时候,罗荣桓就念过民国以后修订过的《三字经》,知道了“同光后〔同,指同治;光,指光绪〕,宣统弱;我中国,地日削”。进高小后,上地理课,他更明白了中国地形宛如一张时时遭受蚕食的桑叶。中国又象一块糕饼,列强正环伺于周围,随时准备扑将上来,豆剖瓜分……他对于历史上那些救国救民的志士仁人,比如坚贞不屈的苏武,投笔从戎的班超,闻鸡起舞的祖逖,精忠报国的岳飞--直到为了维新变法慷慨就义的谭嗣同等等,都非常景仰。
一九一五年,罗荣桓读高小二年级时,老师出了个《论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的题目,让同学们作文。罗荣桓在他的文章中颂扬了大禹的高贵品德,表示要学习大禹不辞劳苦,坚韧不拔的精神,为救国救民做一番事业。校长罗炳文读了这篇文章,很是高兴,便圈点加批,把它作为范文贴到墙上,供同学们观摩学习。
一九一七年,罗荣桓高小毕业 〔当时高小学制三年〕 。这位十五岁的少年,在一些具有新思想的老师影响之下,开始关心国家大事了。
--------- 中学时代
罗荣桓自高级小学毕业后,正赶上军阀混战,兵慌马乱,衡山老百姓一日数惊,纷纷逃难。罗荣桓只得重新读书塾,他的学业时断时续。一九一九年夏,罗荣桓才到长沙去读中学。他所进的谊群补习学校,不久改名为协均中学。柳直荀是该校创办人之一,他是由毛泽东、蔡和森等发起和组织的新民学会的会员。
当时,正值“五四运动”之后,在近代史上历来就是维新势力与保守势力激烈斗争场所的长沙,这时也掀起了风起云涌的反帝、反封建的新文化运动,民主和科学的新思潮日益高涨。知识界组织的各种不同政治倾向的社会团体犹如雨后春笋,其中既有以毛泽东为代表的以改造中国与世界为宗旨的“新民学会”,也有宣扬三民主义、国家社会主义、无政府主义或是主张“科学救国”、“教育救国”、“实业救国”的团体。他们通过出书印报,宣传各自的观点,进行激烈的争论。因此,市面上的书刊可以说是五花八门。这一切使这位刚从农村来的青年感到满目清新,甚至有点眼花缭乱。于是,他就象那久旱的禾苗吸收雨露一样,贪婪地汲取新思想、新知识。
当罗荣桓来到长沙时,军阀张敬尧任湖南督军已经一年多了。张敬尧通过滥发纸币、横征暴敛,造成“担米需钱百串,斤盐需银四两,人非淡食,即属绝粮。民不聊生,至于此极”的局面〔见一九一八年十二月《旅沪湖南协会上南北当局书》〕。张敬尧腐朽、残暴的统治,激起各界人士的强烈反抗。
一九一九年十二月初,张敬尧悍然镇压学生和工人举行的抵制日货的游行示威。为张敬尧的暴行所激怒,长沙各界群众联合起来举行了声势浩大的驱张运动。全市所有的中等以上学校和部分小学宣布总罢课,并发表了“张毒一日不去湘,学生一日不返校”的驱张宣言。总罢课后,罗荣桓返回故乡。他进中学的第一学期,便参加了抵制日货和驱张运动,第一次受到反帝反封建斗争的洗礼。
罗荣桓还乡时,家里正忙着过年和为罗国理夫妇做五十大寿。罗荣桓看到那堂屋里为父母制作的“艾令同庆”的寿匾〔古人称五十岁为艾〕,正在上着最后一道油漆。可是,直到此时,有一件事他还蒙在鼓里,原来罗国理已决定要乘着做寿和过年的机会,为罗荣桓完婚。女方是一位贫家的女儿,比罗荣桓大两岁,名叫颜月娥。罗荣桓不同意。可是他如果违抗父命,就要同家庭决裂。刚刚一七岁的罗荣桓还做不到这一点,因为他想继续读书,而他在经济上还不能独立,只好按照“父母之命”的祖传老例当了“新郎”。
罗国理为什么迫不急待地为才十七岁的儿子完婚呢?除了旧的习惯势力外,更重要的是罗国理希望罗荣桓能继承家业。罗国理六个儿子中,知书识字的是老三罗壬甲、老五罗荣桓、老六罗湘。罗湘当时年纪尚小,罗壬甲身体不好,并于这一年去世。罗壬甲的早逝是促使罗国理为罗荣桓完婚的重要因素。罗国理把继承家业的希望寄托在罗荣桓身上。他认为,为罗荣桓娶了媳妇,就可以把儿子拴在家里,从而使永隆号能够复兴。可是,罗荣桓的志向是学习科学知识,探寻真理。他当然不同意他父亲的安排,去当永隆号杂货铺的什么老板。因此,他同父亲、同家庭的矛盾日益发展起来,接二连三地发生了冲突。
罗家和一切封建家庭一样,历来奉行“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原则,不让女孩子读书识字。罗荣桓受了男女平等思想的影响,对家庭这种作法也很不满意。他竭力主张让妹妹满姑和侄女桂英去读书,为此同父亲罗国理反复说理,终于使父亲同意满姑和桂英去上学。
虽然罗国理在这个具体问题上让了步,但是父子之间的隔阂却越来越大。有一次,攀子嘴村有几个罗姓的农民犯了族规,罗国理把本族各房的男子召集到祠堂里,宣布要打这几个农民的板子。罗荣桓也去了。他对此十分反感,忍不住挺身而出责问他父亲:“你何事打人?”罗国理说:“因为他们犯了族规。”罗荣桓又问他父亲:“×××(一个同族的读书人)也犯了族规,你为么子不打?你不公道!”在罗荣桓的反对下,这顿板子硬是没有打成。
罗荣桓的性格本来就比较沉静,加上他同家庭的矛盾越来越多,他在家里越发显得郁郁寡欢。家里人对他很不理解,有的就说他“成天背着个手,噘着个嘴,象是谁欠了他二百钱似的”。虽然罗荣桓同这个家庭在经济、生活上一时还脱离不了联系,但已经是貌合神离,他同父亲在思想上的距离越来越远了。
罗荣桓每逢寒暑假回乡,在家里感到格格不入,便把视野由家庭转向南湾的社会。
一九二一年暑假,罗荣桓学习了长沙学生联合会的榜样,邀集衡山东乡土字和梦字①地区的同学 〔衡山县按朝、宗、于、海、九、江、孔、殷、沱、潜、既、道、云、土、梦、作、爻十七个字划分地区〕,在南湾街上一个饭铺里,成立了土梦学友联合会,罗荣桓被公推为会长。这个联合会的宗旨是“联络感情,增长知识,移风易俗,促进社会”。
当时,在教育界有一种“教育救国”的主张,认为社会政治经济的不均等,是由于教育不普及,因此,主张教育平民化。在他们的倡导下,在长沙成立了一些政治倾向不同的平民补习学校。协均中学一开始也是这样一所补习学校。
罗荣桓也受到这种思潮的影响。在他的倡议下,土梦学友联合会决定以主要力量开展平民教育运动。为此,他们利用岳英小学的教室,办了一所农民夜校,开设国文、算术两门课程。罗荣桓教算术。在教学中,他宣传了科学和民主的思想,受到农民的欢迎。
当然,无论是组织“土梦学友联合会”也好,开展平民教育运动、办农村夜校也好,都没有也不可能触动封建制度的根本。不过,这些活动仍然有其积极意义。因为它使罗荣桓结识了一些农民,并为后来一九二六年到一九二七年间南湾地区农民运动的兴起准备了条件。
从一九一九年到一九二三年,罗荣桓一直在协均中学读书。他学习比较认真、刻苦,对数理和英语特别喜爱。为了证明一道较难的几何题,他常常废寝忘食。一直到他晚年,基本的几何定理他还记得清清楚楚。
经过四年中学学习,他立志将来要当一名建筑师,为祖国建设高楼、架设大桥。
一九二一年,柳直荀担任了协均中学校长。他不断地将自从中国共产党成立以来,在湖南蓬勃发展的工人运动状况向同学们作介绍。罗荣桓从中受到鼓舞,进一步认识到民众大联合的力量,并且积极参加了反帝反封建的群众运动。
一九二三年三月,罗荣桓和同学们一道,在柳直荀带领下参加了长沙各界六万多人要求归还旅顺、大连,否认“二十一条”的示威游行。四月,以郭亮为主席的“湖南外交后援会”号召对日本实行经济绝交。罗荣桓又走向街头积极参加了演讲和搜查日货。
六月一日,日本水兵在湘江边向进行爱国活动的群众开枪,打死二人,打伤数十人,制造了震惊全国的“六一”惨案。日本水兵的暴行激起了长沙各界群众的义愤。罗荣桓积极投身到反日爱国运动中去。他参加了六 月一 日当晚和第二天工人和学生抬着被害工人、学生尸体的大游行,参加了六月四日的追悼大会和会后向省政府的请愿。继张敬尧、谭延闿执掌湖南大权的临时省长赵恒惕宣布实行戒严令,准备镇压群众。罗荣桓也被列入“不法学生”的黑名单,被迫离开长沙。以往他回乡大都是乘坐日本戴生昌公司的小火轮。为了维护民族尊严,罗荣桓响应湖南外交后援会对日经济绝交的号召,毫不犹豫地弃船不坐,步行回乡,一连走了几天旱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