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其实管不了读者的解读
“先锋死了,我们不得不回过头来”(对话连载之2)
——与魏微对话
【魏微简介】:见对话之1:http://baijiahao.baidu.com/builder/preview/s?id=1621737305400912616
魏微,原名魏丽丽,女,诗人,作家,广东省作家协会会员,广东省作协青年作家。小说曾登1998年、2001年、2003年、2004年中国小说排行榜。2003年获《人民文学》奖。2004年获《中国作家》大红鹰文学奖。2004年获鲁迅文学奖。部分作品译介海外。2015年获第四届冯牧文学奖。为70后代表作家。
姜:《到远方去》也可能是在写一种人生感觉。我是在读这篇小说时,感受到你的小说有一种奇峭之美的美学意蕴的。“他”那凝滞而热烈的心象,完全不再是平常那种温绵的人生迹象。是什么决定了人生这种异数的呢?
魏:这篇小说写的是逃跑,逃跑是个重要的文学命题,但是我写它不是为了命题,而是为了写我自己,因为我身上就常有“逃跑”的冲动,从自己熟知的生活环境里隐身,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过一种自己不能掌控的、孤寒的生活,这是什么?我的解释是,这是人性里的一条幽深小径,若是在革命年代,它有可能被夸大成一种献身精神和理想主义情怀,其实不是,它就是逃跑。人性里大概有这样一种东西,那就是对于温暖的追求,这是常态,可是温暖太多了,会让人窒息,那么逃跑是必然的。人性里还有一种东西,就是对于清苦贫寒的追求,这是非常态,这种东西在男性身上应该更多一些。
姜:在这篇小说里,我时时感受到你对“老家”有一种复杂情怀。老家是不是构成了你的障碍或者标志?你对老家的感觉有点绝望,似乎没有多少温暖可言。
魏:“老家”这个词,我们不妨换个说法,把它称作“故乡”,这样谈起来,我就会顺畅些。
姜:依你说,就换成故乡吧!
魏:“故乡”在我的文学字典里是个重要词汇,我的文学字典里还有一些词汇,像刚才说到的“亲情”“童年”,某种程度上,它们是一个词汇,为什么这么说呢?我们先从“故乡”谈起,我的故乡是一个小城,中国千百个小城中最普通的一个,我在那儿生活了十五六年,在二十三岁离开家乡之前,我很少去过别的地方。我的生活是非常闭塞的,除了上学,就是和家人一起相处。这段时间是上个世纪的七八十年代。我曾在《青年文学》上开过一个专栏,把这段时间命名为“我的年代”,那真是我的年代,我住在小城,和亲人一起生活,对那里的一切充满了感情。现在,你应该明白了,像“故乡”、“小城”、“亲情”、“八十年代”、“青春期”这些词汇于我是连成一片的,它们指涉的是我生命中前二十五年的生活,某种程度上,我愿意活在这些词汇里,终生不想走脱。
姜:关于《乔治和一本书》你在后记里认为这篇小说也是好的。但我看这篇小说却比较单薄,总觉得它的情节其实无法支撑起一篇小说来。
魏:《乔治和一本书》是我偏爱的小说,我觉得这里头有想像力。
姜:《蟑螂,你好吗?》、《姐姐和弟弟》都写得很宁静、很清雅,你似乎是在静静地挖掘着人心深处的美与丑、善与恶,探究着人的过去、现在与未来。只不过在《蟑螂,你好吗?》这里,更多的是在探究时间。我感受到你似乎是在将时间作为小说的形象。你是不是有着这样的努力与企图呢?在这篇小说里,蟑螂说,“你是个内心很空漠的女人。你不留恋过去。”而“我”对蟑螂的评判则是“这是个沉浸在过去的男人,有不多的一点现在,但没有将来。”我是从这两句话来解析你的这篇作品的。
魏:《蟑螂你好吗》我自己并不看重,因为是言情小说的那路写法。时间对我来说是个重要概念,我所有的小说都不自觉地会涉及到这个问题。
姜:但这篇小说的情感似乎很恍惚。你一会儿说“我很无情”,一会儿又说“很冷漠”,不需要投入感情。可是,作品里又潜藏着一种温情与疼痛。那种内心深处的最为细腻的疼痛与温暖、孤独与焦虑,会偶尔升浮到心灵的表层,荡漾在人与人之间。
魏:你从这篇小说里看到这么多东西,真叫我感动,可是我想说,我并没有着意去表现这种东西,虽然你说的也许是对的。
姜:这大概是人们常说的作家未必然,读者未必不然。文学理论管不了作家的写作,作家也管不了读者的解读。当然,直白地说,对你的小说所产生的很多感觉,可能都源于《一个年龄的性意识》。这篇作品似乎不像一篇小说。
魏:我对这篇小说的态度有点复杂,一方面,我不太愿意提起这篇小说,另一方面,我觉得这篇小说对我来说又很重要,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我是通过这篇小说被人认识的,也是从这篇小说我确定了写作的信心,我不知道你注意到这篇小说的语言没有,我现在的语言和它一脉相承,可以说,这是一篇定基调的小说。那么,我为什么又不愿提起呢,可能是它的内容和篇名,叫人误会这是一篇新新人类的小说,其实做新新人类也没什么不好,问题是,我不是,这篇小说也不是。
姜:这不重要。这么多作家对话做下来,我越来越感觉到,文学是不能努力表现人性的全部的。一个作家,特别不能有这样的企图。我觉得你的意义在于写出了人性隐秘的地方或者底色。这篇作品中谈到“激情以另一种方式恣意地表达出来——虽病态,也有它不得已的道理。为了免受伤害,我们也只能这样。”那种面对“人可以下等到哪一步”的丑陋低劣的片子,让一个未婚的女孩子笃定、没有慌乱、紧张、过敏,确实也是这个时代人性普遍的景观。
魏:写这篇小说时我二十六岁,我在想,我怎么会弄出这么一篇东西来,使我很多年后都感到害羞。这肯定跟我当时的心态有关系,我不太自信。那时我是个很敏感的人,内向,安静,“平静如水”一直是我追求的目标。可是我身边有一些女朋友,她们跟我说,你这样是不对的,你这样没有激情……我就慌了。在我当时幼稚的脑子里,像激情啊,男女关系啊,性意识啊,都差不多。小说发出来以后,我就开始后悔,藏着掖着不让人看见,我想本质上我是个羞涩的人,写这篇小说不是我的本意,虽然它并不坏。现在,我可以跟你探讨激情这个问题,我觉得这确实不是我的关键词,现在,我才敢于承认,我不喜欢“激情”,我喜欢“平静”,因为它看上去很美,我为此而骄傲。
姜:与之相关的是,我觉得你也在做着将小说做得不像小说的努力,譬如,你的小说,特别是像《流年》这样的作品,一部长篇,都在做着小说散文化的努力。这是需要很大的定力与耐心才能做好的。
魏:我写小说更多的是凭借直觉,你说我“在做着将小说散文化的努力”,其实并不准确,我没有努力,只是觉得应该这样写,就写下来了。挺顺,所以写着写着就放心了。
姜:我非常赞同你的小说观,小说要写得更直觉、水性。现在有很多小说家,确实在做着文字的垃圾。你倒是非常坦率地说:“我们站在我们的文字废墟上,一点点地长高了。”在这篇小说里,我发现你在表白,你对林白、陈染等女性作家批评之后借人物之口这样讲道:“她们是激情的一辈人,虽疲惫、绝望,仍在抗争。我们的文字不好,甚至也是心甘情愿地呆在那儿等死,不愿意尝试耍花招。先锋死了,我们不得不回过头来,老实地走路。”我觉得这里有意思,我想问你,你是否真的不愿意尝试耍花招了?
魏:不是。一个写小说的人,不尝试耍花招是不可能的。我想说的是,我开始写小说的那会儿,林白这一辈的作家已如日中天,那么对于后来者来说,尝试着写点不同的文字,而不是模仿他们,我以为这是对的,这里头有一些积极的东西,何尝不值得比我们更年轻的作家借鉴?
姜:现在说一说《乡村、穷亲戚和爱情》。这应该是你最喜欢的作品之一了。
魏:应该是。里面有一句话代表了我对乡村的态度,“呵,和贫苦人一起生活,忠诚于贫苦。和他们一起生生息息,最终成为他们中的一分子。”这话是我写的,可是这样的话叫我感动。我和乡村,怎么说呢,渊源很深,其实我的乡村经验不过两三年,可是我的爷爷奶奶葬在那里,与泥土融为一片,自此,我与乡村就有了血肉的连结。
姜:这篇作品,让我体会到的是善良的尴尬。“我们每个人都无能为力。我对我父亲说,这是趋势,只会越来越遥远,你帮不了他们。与其看他们吃力,受苦,不如远离他们。这不是自私,这是善良。”我从这里能体会到你内心的那种善良与无奈。这种感觉我也有过。也正是在这种感觉下,我觉得你对乡村穷亲戚的描写非常传神。没有这份生活的作家,确实无法写出这份凄凉。这大概也是你不愿将自己划归所谓的七十年代的原因。
魏:我对乡村的态度非常复杂,一方面我很早就脱离了出来,跟它的关系不是直接关系。另一方面,我对它又充满感情,因为我的祖辈得到过它的滋养。我的乡村是传统意义上的真正的乡村,因为太穷了,人民老实善良,没有幻想。所以我才会说,“与其看他们吃力,受苦,不如远离他们。”这其实是绝望。可是当我回到那片土地,跪在爷爷奶奶的坟前,面朝黄土背朝天,你应该能明白,那根乡土中国的最脆弱的神经是要跳一跳的,这神经千百年来一直躺在中国人的集体无意识里,那就是对于乡土的眷恋。——不管城市如何现代化,我们都是乡村的儿女,土地的臣民。
姜:“我”和陈平子的爱情,是这篇小说给出的一个重要的情感方式。因为这种方式唯美而独特,有着忧伤与绝望,抒情而有节制。
魏:和农民的“爱情”,其实是对土地之恋的一种延伸,我的本意是这样,女主人公实在不晓得怎样爱这片土地,所以她就爱这土地上的人,嫁给他,做一个农妇,“和贫苦人一起生活,忠诚于贫苦”,然而她毕竟是个城市女性,最终还是要回到城里,所以她才说,“这些都是我的想像,可是这样的想象让我狂热”。这可以理解为现代中国人对乡村的态度,一方面我们逃离乡村,另一方面我们回头观望,又黯然泪落。
姜:与《乡村、穷亲戚和爱情》的某些不确定性相比,我觉得《十月五日之风雨大作》写出了某种确定性。特别是费明这个人,他让我想到,一个人可以没有明确的政治信念或信仰,但却一样可以坚强。也就是你所说的坚挺、不胆怯、不怀疑、正确、平衡、自信。
魏:《十月五日之风雨大作》是我早期的作品,你在电话里给予它过高的评价,其实我现在已经想不起当时的创作意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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