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文:刽子手的斩将刀
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在京城,如果刽子手能算上一个行业的话,那么,秦九爷是这行的状元,肯定没有人敢质疑。为什么?因为“斩将刀”在他的手里。
说起这把斩将刀,来头可不小。当年明太祖洪武帝朱元璋平定天下,大力惩治贪腐,杀掉了无数贪官。杀到最后,发现最大的贪官竟是曾伴他打天下的蓝将军。朱元璋异常愤怒,不经多审就宣布处死蓝将军。
蓝将军临死前求太祖一件事,让刽子手秦大刀给他行刑。朱元璋恼恨蓝将军,恨不得能将他凌迟灭门,但文武百官都在,只能表现得宽容一点,就点头答应了。不过朱元璋还是有些奇怪,为什么蓝将军要指定秦大刀当刽子手,难道其中有什么猫腻不成?朱元璋就让太监去问个清楚。太监一查才知道,这个秦大刀是刽子手中砍头最利索的,传说一个死囚被砍之后,飞出去的头颅还惊呼了一声:“好快的刀!”朱元璋点头称赞,在行刑前特地召见了秦大刀,赐给他一柄“斩将刀”,并告诉他,以后这把刀专斩贪官,任何人不得干涉。从此,“御赐斩将刀”就这样流传了下来,成了刽子手至高无上的象征。
斩将刀传到秦九爷手里,已经不知过了多少个年头了,京城也从南京迁到了北京许久,据说砍过蓝将军之后,这把斩将刀就没再用过,但它的威信还在。秦九爷凭着它,可以号令京城所有的刽子手,也就是说,死囚的行刑都由秦九爷一手安排。
不久前,有个死囚姓李名烈臣,原本是个五品官,因为得罪了二品大员徐荣升,被判斩首。这个李烈臣生性正直,为官清廉,家人没钱交“断头钱”。有点资历的刽子手都嫌没有油水可捞,到了行刑前,请假的请假,装病的装病,推三阻四,不愿出手。秦九爷又不能随便派个新手去糊弄差事。李烈臣大小是个五品,加上又是清官,如果行刑时出了什么差错,恐怕会遭人唾骂。
秦九爷最后决定亲自出马。时值九月,天气还有些燥热,秦九爷来到刑场,一切准备就绪,只等时辰一到,挥刀问斩。
死囚李烈臣从容不迫,甚至还面带微笑。秦九爷在刑场混了这么多年,临死如此从容的人,还真不多见。李烈臣向秦九爷点了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秦九爷没有说话,只拿手试着刀锋,以确保刀刃的锋利。李烈臣这时开口了:“秦九爷,久闻大名,未曾想还能死在你的刀下,这一趟辛苦了。”
秦九爷随便地哼了一声:“放心吧,保证一刀断头。”
当时,作为刽子手,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就是不能和死囚多费口舌,以免牵出乡音人情,影响行刑。
李烈臣惨然一笑:“秦九爷,老夫在牢里听说要交‘断头钱’,可李某家中没有多余的银子。虽是陋习,但我李烈臣生不负人,死也不能亏待了你,待老夫断头之后,这项上有块玉坠,也还值几两银子,如不见笑,就请收下吧。”
秦九爷扭头将李烈臣仔细打量了一番,默默地点了点头。
时辰已到,秦九爷没有一丝拖泥带水,手起刀落,李烈臣人头落地。秦九爷弯腰看了看李烈臣项上的刀口,非常平整,可见李烈臣没有承受太多痛苦。秦九爷顺手拿过李烈臣项上带血的玉坠,转身离开刑场,只听身后的百姓一声声叹息:“可怜了一个清官!”
京城的天说变就变,刚刚还晴空万里,瞬间就阴霾遍布。当天夜里,竟然下起了一场冰雹。此后,秦九爷每天一到午时,就头疼不已。一开始,秦九爷以为是偶受风寒,吃了几剂药却不见好转。这样一拖,几个月过去了。有人告诉秦九爷,坊间盛传九月飞雪是李烈臣的冤情所致,所以秦九爷的病很可能和李烈臣的死有关,不如去李烈臣的坟头祭拜一番,以摆脱冤魂的纠缠。
秦九爷觉得有些道理,就带着相依为命的女儿小婉和一堆纸钱,来到了李烈臣远在百里外的老家唐山。左右寻访打听,才在一片荒山之上找到了一处坟包。
时值冬日,李烈臣的坟非常简朴,连墓碑也没有。乡里人告诉秦九爷,这李烈臣家族本就不旺,原指着他当上五品官,能光宗耀祖,不想却丢了性命。如今谁愿和一个朝廷要犯牵上关系?所以,几乎所有的亲戚都和李家断绝了往来。李烈臣的妻子受不了打击,自杀身亡,只留下一个年幼的孩子卖了房子才将爹娘草草安葬,然后孩子也失踪了。
秦九爷叹息了一声,跪在李烈臣的坟前,点燃了纸钱说道:“李大人,冤有头,债有主,我秦九只是个刽子手,一个杀人的工具而已。今天特来向你请罪,请你放我一马。倘能如愿,从今往后,我秦九再不动刀见血。”
一阵寒风吹过,秦九爷燃烧的纸钱化作一阵黑灰,腾空而起。
说来也怪,第二天中午,秦九爷的头疼病就没再犯。秦九爷在客栈中向李烈臣的坟方向又拜了三拜,带着小婉起身上路回家。
秦九爷只有小婉这么一个女儿,今年十一岁。老婆几年前倒是产下一男婴,不过由于难产以致母子双亡,有人说秦九爷身上血腥过重,注定膝下无子。秦九爷也认了命,决定独自带着女儿过完这一生,别无他求。
天寒地冻,秦九爷和小婉路过一个小镇时,小婉突然拉住了他,指着前面问:“爹,那个小哥哥不冷吗?”
秦九爷仔细一看,只见街口有一个小乞丐赤膊跪在冷风之中。小乞丐的嘴唇青紫,但仍然咬紧牙关,直挺挺地跪着。他身前的破碗里,一个铜子也没有。
秦九爷路过小乞丐身边时,发现小乞丐的胸口挂着一块玉坠。于是,他蹲下身来道:“小叫花子,如果你愿意,我出五两银子买你身上的玉坠,这样你就不用在寒风中受苦了。”
五两银子,足可让小乞丐过完寒冬,不料小乞丐扭过头去,生硬地说了一句:“不卖!”
秦九爷讨了个没趣,起身要走。小婉却掏出一枚铜钱丢在小乞丐的碗中,小乞丐僵硬地冲小婉笑了笑。秦九爷拉着小婉离开了街口,他以为小乞丐会后悔,然后追过来卖玉坠,可是走了很长一段路,小乞丐依然一动不动地跪在那里。秦九爷想了想,又转身回去,来到小乞丐身边,问道:“小叫花子,如果我收你为徒,给你一口饭吃,你愿不愿意?”
小乞丐将信将疑地瞪着秦九爷。秦九爷哈哈一笑:“你别瞪我,就冲你这份挨冻的耐力,你这个徒弟我收定了。”
就这样,小乞丐跟随秦九爷一同来到了京城,成了秦九爷的徒弟。小乞丐今年十三岁,没有大名,只记得小时候家里人都叫他二狗。于是秦九爷就说:“那从今天起,你就叫秦二狗了。”二狗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虽然刽子手行刑还归秦九爷调配,但秦九爷为了兑现在李烈臣坟前许下的承诺,从此封刀,不再上刑场。秦九爷在家闲着无聊,又物色了一个徒弟。
这个徒弟名叫周良辰,比二狗大三岁。周良辰自小父母双亡,有个大他十几岁的哥哥,哥哥霸占所有财产之后,还算有点良心,花了些银子,将周良辰送到了秦九爷门下,以图将来这个弟弟能有饱饭吃,不会再来找他分家产。
刽子手是一个血腥的行业,拿不上台面,俸禄也不多,但因为行内有“断头钱”这个不成文的规矩,所以暗地里收入还是不错的。和所有行业一样,有好处就有竞争。死囚家里富有的,“断头钱”就会多交一些,派去的刽子手往往资历深,技术好。反之,没收到“断头钱”的,多半是新手上路,没人知道新手一刀下去是什么情况。
二狗这个学徒,和长工下人也差不了多少,家中大大小小的杂活全由他一个人打理。秦九爷每天会派给他许多活,如若完不成,就会责罚他。只是偶尔会安排他陪小婉读书学习,却不曾教他任何刀法。
周良辰倒没有这个顾虑,因为他是交了银子来的,虽然偶尔也会在秦九爷面前卖力地干活表现,但还是以学技术为主。
也许有人会说,当个刽子手,拿刀砍头,有什么可学的?这可就大错特错了。想成为一名合格的刽子手,并不是一朝一夕的事。面对一个活人,下刀要快、准、狠,还要一刀断头,这可不是普通人能做到的。
周良辰练习的时候,二狗都在忙着干活,只能匆匆地瞄上一眼。有时他站在旁边观看,刚想偷个懒,就被秦九爷一声喝责,只能离去。
周良辰每天练习挥刀,挥刀只有一招,但刀却是石刀,重量不等。有时夜里,二狗也偷偷地起来练习。一年之后,周良辰已经能将最重的石刀轻松地举起、砍下。秦九爷十分满意。二狗暗想:也不过如此,这我也可以做到。
又是一年,周良辰开始练习用真刀砍瓜果。秦九爷会在瓜果上画一条线,规定刀落下去的时候,瓜果必须沿着画线处分开,不能有分毫差错。
二狗依然是长工,依然没有得到练习的机会。倒是秦九爷的女儿小婉已渐渐长大,每天帮着二狗分担一点家务,给二狗腾出不少时间。二狗有时就站在院子的一角,看着周良辰练功。秦九爷虽不再反对,但还是不让二狗碰刀。二狗只好在夜里偷偷练习,争取能赶上周良辰。一个人在明处练,另一个只能在暗处练。
几年过去了,周良辰的刀法已经练的炉火纯青,刀刀必中不偏不倚。二狗知道自己离周良辰的水准越来越远了。
这天夜里,二狗趁秦九爷熟睡,偷偷地爬起来,在厨房里练起了刀。
二狗找来竹子,照着毛竹就劈了下去。可是他的刀却没有命中,竹子不但没断,撞翻了厨房里的锅碗,在深夜里发出令人刺耳的响声。阿狗慌忙捡起竹子,却发现秦九爷的身影立在了厨房前。
秦九爷冷冷地看着二狗,问:“你偷学多久了?”
二狗低着头没有说话,他在心里嘀咕:你不教我,我偷偷地学难道也不让吗?
秦九爷喝了一声:“跪下!”
二狗没动,只是犟着脖子看着秦九爷。秦九爷低声喝道:“我让你跪下,你没有听见?”
二狗嘟囔道:“我没犯错,我不跪!”
秦九爷火了:“你不遵师命,就是最大的错。”
二狗再也忍不住了,说:“师父?你口口声声说收我为徒,却什么都不教给我,是不是因为我没交银子给你?”
秦九爷没想到二狗敢顶撞他,大怒道:“你竟然敢这样和师父说话!你给我滚!”
二狗的牛脾气也上来了,再不顾忌:“滚就滚!这几年,你是给了我一口饱饭吃,可我也给你当了几年长工,我不欠你什么。”说罢,一头冲出了厨房,就要打开院门。
这时,二狗身后响起了小婉的叫声:“二狗哥,不要走!”
二狗听见小婉的声音,眼眶一酸,这些年来,小婉待他如哥哥一般。如今俩人都已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心里都有了一丝朦朦胧胧的情愫,如果今天走出这个院门,不知以后还会不会有相见之日。
二狗僵立在院门前。小婉见他站住了,便转身向秦九爷嗔怪地叫道:“爹……”
秦九爷何尝不知道小婉的心意,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转身进了里屋,重重地关上了房门。
二狗最终还是留下了,只不过从此之后,他和秦九爷之间变得更加沉默。两个人就像两头牛,在背对背地拉着一根看不见的绳索。
倒是小婉想得周到,她偷偷地在粗大的木柴上描好墨线,然后让二狗劈柴的时候照着墨线劈。这些事,秦九爷知不知道?当然会知道一点,但自从那次争吵以后,对于这样的情形,他只有装聋作哑,并像石头一样沉默。
转眼几年过去了,秦九爷老了,这年的中秋节,他坐在院里,看着天上一轮皓月,不禁一声长叹。一旁的小婉问道:“爹,为何要叹气?”
秦九爷看了看女儿,说:“爹老了,最近又开始犯头疼病了。”
小婉赶忙说道:“爹,记得那年你去了一趟唐山,回来后病就好了,要不要再去一趟?”
秦九爷看了一眼坐在一边不吭声的二狗,说:“嗯,去一趟也好。”
二狗仍然坐着,身子却无缘无故地抖动了一下。
正在这时,传来一阵敲门声。小婉打开门,周良辰手里提着一大堆礼品,冲秦九爷喊道:“师父,我给您送过节礼来了。”
秦九爷的脸上这才露出笑容,招手将周良辰叫到身边,说道:“良辰呀,你来得正好,为师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周良辰连忙凑到秦九爷的身边。秦九爷沉吟着说道:“前几日,我和刑部的差官说过了,秋后应该增加几个新手开刀了,你终于有机会大展身手了。”
周良辰惊喜地叫道:“师父,这可是真的吗?”
要知道,这就等于刑部差官认可了他的刽子手身份,从此以后,他就可以拿俸禄,不用再依靠他大哥生活了。
秦九爷不动声色继续道:“你回去和你大哥说,开刀之前,家里至少要准备二十两银子,孝敬差官。我近几日有点事,外出一下,你把银子备好,事也就成矣!”
周良辰有些为难,秦九爷却懒洋洋地起身,拎着他的礼品进了屋。二狗将一切看在眼里,冷笑了一声,也转身进了屋。
第二天,秦九爷带着二狗去了唐山,留下小婉看家。秦九爷再次来到了李烈臣坟前,李烈臣的坟多年无人管,已经长满了草,而且还塌陷了下去。
秦九爷吩咐二狗修坟。二狗拿起铁锹,从附近铲来草皮,厚厚地盖在坟包上。秦九爷就坐在坟前看着二狗一个人不停地干着活。终于,李烈臣的坟头又饱满起来。
秦九爷在坟前跪下燃烧纸钱,口中喃喃地不知念些什么。跪拜之后,他招呼二狗来拜,二狗却倔强地摇了摇头,说:“不拜,我头又不疼,不拜!不拜!”
秦九爷无奈,带着二狗回到客栈,打算住一宿,明天回城。
半夜里,客栈的门悄然打开,一个黑影急匆匆出门,一路赶到李烈臣的坟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沙哑着声音哭道:“爹,娘,孩儿不孝,不能亲自手刃仇人,不能来给你们立碑,不能来给你们烧纸上坟……”
这个黑影不是别人,正是二狗。二狗痛哭一番后,起身又回到了客栈。
第二天,秦九爷带二狗回到了皇城。果然如小婉所言,秦九爷的头疼病又自然而然地好了。
秋后,周良辰终于如愿地成了一个开了刀的刽子手。大家都说,他的活干净利落,刀口平整,一刀结束战斗,不愧是秦九爷的亲传弟子,可周良辰却闷闷不乐。
秦九爷是过来人,明白是怎么回事,对周良辰说:“孩子,我们都是这么过来的,你不杀他,他亦会死。无须再内疚了,此乃命也。”周良辰呆呆地看着秦九爷,秦九爷拍了拍他的肩,不再言语。
又是一年的中秋,周良辰早早来到秦九爷家中,陪师父过节。经过一年的历练,周良辰再也不是新手了,他的言谈间透着自信,和秦九爷说起砍头时,就像说切菜一样轻松。
秦九爷只顾着喝酒,笑而不言。二狗虽心有怨念可不好说什么,只是埋头吃饭。
周良辰喝了一口酒,说:“师父,再等几年,我存点银子置套房产,便可成家立室了,不过有件事,想请您相助。”
秦九爷抬起眼,“哦”了一声,示意周良辰说下去。周良辰神秘地说道:“师父,您听说了吗?大贪官徐荣升被下了大狱了。”
秦九爷微微一笑:“是吗?这与你挣钱成家立业又有何关系?”
正走向厨房去添饭的阿狗听到俩人的谈话,停下了脚步,又悄无声息地返回桌边。周良辰有成竹地说:“徐荣升贪腐成性,民怨沸腾,此次入狱,必定是要掉脑袋的。恳请师父,如若徐荣升秋后问斩,请让我亲自操刀,杀了这个大贪官。”
秦九爷恍然大悟:“你小子,莫非是看中了李荣升的‘断头钱’。实话告诉你,如徐荣升这样的贪官入狱,家产势必会被抄收,就别指望这是个肥差了。”
周良辰连连摇头道:“非也,师父,您误会我的用意了。我想杀徐荣升,并非为了钱。您想啊,若我杀过一个二品大员,身价岂不是就倍增?如此名声可比钱财更管用。”
秦九爷听罢,哈哈大笑:“好,徒儿有头脑,是个好刽子手!但这事我此时还不能答应你,徐荣升到底会不会被杀头,尚不清楚。我们这行有一忌,就是不能盼着人死。等有了确凿消息,你再来找我也不迟。”
周良辰连连称是,说话间又拿出一袋银子,双手捧给了陈五爷:“师父,这是徒儿一年里存下来的银子,全部在这儿了,是我孝敬您老人家的。”说罢,周良辰将银子放在了桌子上。
秦九爷思忖了片刻,将银子推了过去,说:“良辰呀,你且好好干,待你真的杀了徐荣升,为师手中的‘斩将刀’也就有传人了。”周良辰听罢欣喜异常,当即给秦九爷叩了三个响头,才乐滋滋地告退了。
夜已深,院子里只剩秦九爷还坐在靠椅上,似眠非眠。二狗悄悄地来到了秦九爷身边,低声叫了声“师父”。
秦九爷问有什么事,二狗低头沉默了半晌,终于抬起头说:“师父,我想开刀。”
秦九爷抬了抬眼皮,说:“你认为你的技艺如何?”
“师父,也许我的技艺确不如叶师兄,但开刀已非问题,不信我现在就练给您看。”二狗急切地解释着。
秦九爷摆了摆手,再次闭上了眼睛。二狗突然沙哑着声音说道:“师父,小徒没什么可孝敬您的。当年您想要我的玉坠,我没给您,如今请您收下。我只求您让我去开刀斩了徐荣升的头。”二狗的手上托着的是他戴了多年的那块玉坠。
秦九爷看着那块玉坠,根本没有理会,而是缓缓起身向自己的房中走去。院子里只剩下二狗失落的身影,他的要求落空了,在师父的心中,斩杀徐荣升的人,将会是斩将刀的传人,怎么能轮到他二狗呢?况且,那块玉坠最多只值十两银子。想到这里,二狗眼中的绝望渐渐变成了一抹仇恨。
秦九爷站在房门口,突然转身向二狗招了招手,说道:“徒儿,你过来。”二狗茫然地起身,随着秦九爷进了房间。
秦九爷咳嗽了一声,说:“二狗,你跪下!”二狗这次没有反抗,只稍稍犹豫了片刻,就跪在了地上,他想知道秦九爷到底想说什么。今天,也许就是秦九爷的忌日了。
秦九爷拿出一个盒子,说:“为师当了一辈子刽子手,收过无数的断头钱,但只有一个物件,一直留到了今天。二狗,你抬起眼来看看,是否认识?”
秦九爷的手中,也是一块玉坠。这块玉坠二狗怎会不认识?因为这块玉坠和他手里的那块玉坠一模一样,上面刻着一个“木”字。而二狗那块则刻着“子”字,合起来正好是个“李”字。
二狗的泪涌上了眼眶,这一对玉坠,曾经分别戴在他和父亲李烈臣的身上。只是父亲李烈臣被杀头后,那块玉坠已遗失。二狗为了办父母的丧事,卖了屋子也没舍得卖玉坠,到后来无处投靠,只能做了乞丐。这么些年来,他隐姓埋名,想不到另一块玉坠竟一直在秦九爷这里。看来,秦九爷早已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
二狗含着泪,倔强地反问道:“师父,既然您已知我是谁,为何还要收留我?您不知道我有多恨您?如今,只求您让我去砍了徐荣升的狗头,只有这样,我对您的恨才会一笔勾销。”
秦九爷摇了摇头,喃喃道:“孩子,是时候让你知道我的用意了。”
当年,秦九爷为何要亲自上刑场给李烈臣行刑?并非他真的无法调配刽子手,李烈臣没有断头钱,秦九爷怕派去行刑的刽子手会暗中使坏,或者被徐荣升买通,让李烈臣死前承受更多的痛苦,所以秦九爷决定亲自出马。秦九爷钦佩李烈臣是个清正廉洁的好官,可他只是一个刽子手,国家大事他只能看,不能说,更插不上手,唯一能做的,就是让李烈臣毫无痛苦地死去。
李烈臣死后,秦九爷确实受了风寒,就借机找了一个理由,去李烈臣的坟前祭奠。说来也巧,秦九爷无意中遇到了二狗,看见他胸口的玉坠,就断定他和李烈臣有关系。为了试探二狗,他假意要买下玉坠,二狗死活不愿卖,更验证了秦九爷的想法。只是二狗留了心眼,不愿说出真名,秦九爷也就没有说破。第二次去唐山,秦九爷夜里偷偷跟在二狗身后,确定了他就是李烈臣的后人。
秦九爷说收二狗为徒,只是想给他一碗饭吃,却不愿将他教成一个真正的刽子手。因为二狗是忠烈的后代,不应该做这个下九流的职业。那次二狗一气之下要离开秦家,秦九爷只能做出让步,他不想让二狗当刽子手,更不愿让二狗再去流浪,去乞讨。
这些年来,秦九爷一心把周良辰当成继承人,或许成为一个刽子手,对他来说,不是坏事。斩将刀,是要传给他的,虽说秦九爷收了周良辰大哥不少银子,但周良辰往后的生活,肯定不成问题。
这些年,秦九爷也存了些钱,这些钱准备留给小婉当嫁妆,他要给女儿找个值得托付的人,才会放心。
说完这些,秦九爷深深地看了二狗一眼。二狗何尝不知道秦九爷这一眼的意味,他和小婉早已情投意合,只是还没有挑明罢了。
二狗木然地思索着,又问道:“师父,这么多年,是徒儿错怪了您,但我有一事不明。您为何不让我开刀,让我手刃徐荣升为父报仇,了却我的这桩心事?我只求您这一次,成吗?”
秦九爷摇了摇头,说:“一旦开刀,沾上了血腥,从此便没有回头路了。刽子手还有个大忌,就是心中不应该有仇恨。你的心中充满了仇恨,刀就会走偏,会给死者增加无数的痛苦。”
二狗仍心有不甘。他杀徐荣升,技术不行,就算增加了李荣升的痛苦,那又如何,不是更解气?
秦九爷看透了二狗的心思,叹了口气说:“你想不想看看‘斩将刀’,想不想知道它背后的故事?”
说罢,秦九爷转身取出一个木匣,里面有一把黄布包裹的刀。这就是斩将刀。秦九爷小心地将黄布一层层地打开,太祖皇帝御赐的斩将刀静静地呈现在二狗的面前。传说中的斩将刀果然造型精美,但这把斩将刀竟没有开刃,刀刃足有一分之厚!
没有开刃的刀,如何砍头?秦九爷说:“你还是听我说说斩将刀的故事吧。”
当年,太祖朱元璋要斩蓝将军,蓝将军恳求让秦大刀行刑。太祖本是乞丐出身,对贪官恨之入骨,但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已经同意了蓝将军的请求,成命不可收回。所以朱元璋想了一个办法,故意赐给刽子手秦大刀一把特制的斩将刀。处斩之日,秦大刀只能拿着斩将刀行刑。再厉害的刽子手,面对没有开刃的刀,也是枉然。那一场行刑,惨不忍睹,秦大刀足足砍了二十多刀,才将蓝将军的头颅砍下。蓝将军骄奢淫逸,飞扬跋扈且贪腐成性,虽然人人恨他,但那天看到行刑惨状的人,到后来也都蒙住眼睛,不敢再看。
从那以后,斩将刀没再用过,只象征着刽子手的最高权力。有的刽子手羡慕秦大刀,但他们又何尝知道,秦大刀行刑之后就变得目光呆滞,状如痴傻,从此再也没有动过刀。
秦九爷说完这些,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道:“还记得周良辰第一次开刀后的神情吗?终有一日,你会明白,徐荣升多行不义必自毙,老天自会替你报仇,何苦偏要自己动手?待你真的开刀杀了人,承受的永远要比得到的多。恨,才是最折磨人的东西,你明白吗?放下这些吧,孩子,你父亲如泉下有知,定不会希望你这样为他报仇,更不希望你成为一个刽子手。”
听完这一席话,二狗叩伏在秦九爷的面前,泣不成声,而怀中的尖刀,“呛啷”一声落地。这把刀,是他准备用来要挟秦九爷的,秦九爷若不同意,他就准备同归于尽。而现在,这把刀已经没有任何作用了。
秋后,徐荣升被判斩首,行刑的正是周良辰。周良辰刀如闪电般落下,徐荣升的头颅瞬间和身体分离,传闻有人看见,徐荣升的头颅在落下之后,仍然流下了两行悔恨的泪水。
秦九爷去世后,斩将刀就传给了周良辰。二狗则带着小婉远离京城,回到了故里,过着平凡人的日子。二狗一直叫秦二狗,没有再改名,而不了解他们的街坊都很奇怪,为什么他的儿孙,却无一例外地姓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