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名家随笔散文:初夏的一日(上)
本文原载《文饭小品》第5期(1935年6月出版)。
我自从去年北平回来以后,已经有一年多没离开上海了,不说远出旅行,甚至连埠头和车站都没有去过。今年春到江南,虽也曾动了几次念头,想到西湖上去看看春色,可是生活束缚了我的自由,穷困摧残了我的愿望,一直使我未能离开这里土与煤灰笼罩着的上海一步。
每天早晨起床以后,随便喝了一碗稀粥,就走到那摩肩擦背的百来个人挤满了一堂的办公室里,一面伏案绞着脑汁,一面吞吐着室中的炭气,炭气只管戮力朝着能量的顶点去,而忘记了养生上必需的条件,当一切都很顺利地进行着的时候,其间只有咳嗽呼气,而无欢声与笑语。偶然抬起头来,便看见一些用手支着头的凝固的面孔,低头去看则不外是些修改得十分潦草的原稿和红笔画上许多线条的校样。
耳中始终充满着轧轧的机械声音,使人听得烦躁不安,仿佛脑髓都被它捣乱了。你不能睁开眼睛做一个美的白日的梦,甚至连梦想听到一声黄鹂,或看见一朵玫瑰都不可能。当那干燥的喉管里灌下一杯浓茶去,觉得湿润了一点的时候,随即便要带着诗人举杯消愁的心境,捻起一支烟来拼命地吸,意思无非是想借尼可丁的力量,刺激一下脑神经,使它清醒一点,然而这种企图的每回都是失败了,因为不吸还可,一吸便越吸越糊涂,最后只赢得头晕目眩,舌敝唇焦。放工回家以后,又成了自己案头的捕获物,像一把钩一般地挂在那上面,直到夜阑人静月中天的时候,才取下来。
这样一天一天地过着这种同机械一样的生活,也和乡下的农夫似地忘记了伸腰,陆放翁说得好,“书生事业无多许,二寸毛锥老未休”,使我把整个的心身,都寄在行间字里,其余一切人间乐事,都让给他人享受去了。
看看又是浴佛节来了,静安寺烟雾弥天,满街露店,游人来得特别的多,摩肩接踵,挤得满头是汗,看去就像一笼刚蒸熟的包子。我们看见一个燕子之来,并不能说就是夏天到了,但看到静安寺附近这种蒸笼中出动的人头,便即时就知这今年春已无多,而炎威的种子已经在抽芽了。西湖边的桃花,早已不知何处去,只剩得杨柳成荫,绿肥红瘦,再没有多少鲜艳的颜色可以看见了。“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但不能出游的人,就老死在江南,又有什么好处呢?
我恨春天,因为春天只能给别人以快乐,而不能让我享受一点。它所给我的,只是一些烦恼,一段春愁。眼看着大自然又到了返老还童的时候,而我却一天一天地老了。爱欲未能全消,智欲又日加剧,这种内心的苦闷已经够受了,怎奈得更加上春的嘲弄?心情是这般紊乱不宁,身体又如此慵懒无力,打开书来看不下去,吃东西又无口味,无论做点什么,都容易感着厌倦,甚至做梦都容易醒,像我这样不会享乐,只会烦恼,少年时代已经过去,而中年就快要到来的人,真该避免春天才好。我何必去游春呢?不看不会嫉妒,也少讨些苦吃。我今年春天没有机会出外游览,也许正是我的幸运。
春天好比正在破瓜期的少女,夏天则像年过四十岁的壮男。只有初夏正合着我这样的身份,青春业已过而中年尚未到来,正应该把落去的花委诸泥土,而努力发展浓绿的叶,未熟的果。英国的诗人白浪宁在一首情诗中说,世界虽是光辉,仍不外空白的一片,就如一个镜框,正等着一幅画来装上。惟望爱的灵气从天而降,来完成这个夏季——人间。
我爱初夏。爱它一扫春天的柔弱,勇往直前,而富于创造的精神,不受宴安的鸩毒,它不迷恋过去的温和,而只景仰未来的强烈。唯有初夏,才是有希望,有作为的,值得我们去学习的一个榜样。我在春天不出去游,到了初夏非得出去看看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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