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名家随笔散文：焦山望月

本文原载《人间世》第42期(1935年12月20日出版)，作者吴鼎第。

住焦山数日，到定慧寺的大殿看过几回僧侣做早晚课，每日听山顶上撞幽冥钟声，耳朵边只是充满了梵器的音响和“南无阿弥陀佛”的法号，倏然尘外，惟与风帆沙鸟作伴，不闻“市声”仿佛已有多日了。

是旧历中元节的一天晚上，月光倍明，我们坐在华严阁的廊下，而对磨得光滑晶莹像白玉一样的石栏杆，脚也搁在上面，静无声息地看月亮。

焦山的月亮是有名的。因为它的位置在大江中心，正和小孤山同一形势。沿山的正面有许多精舍，为文殊阁，碧山庵，自然庵，松寥阁，海若庵等等。除了朝北的一排精舍因为给山阻隔了以外，邻江的一面随处可以见到江水。廊榭曲折处，江水也跟着曲折起来。

凭栏而立，江水即在脚下。秋潮奔腾，顿成漩涡，愤怒地打击着几千年来未曾腐烂的石头，澎湃作响。月亮升起时，姗姗由江上飘起，就像一位洛神蒙着胭脂般的轻纱。晚霞红晕得同美人的两颊一样；霞彩照入江中，江水便织起红色和白色的图案来了。

虽然是在初秋的天气，静坐既久，却渐渐感觉着丝丝寒意。对面的山峦沉入黑阴中。空中时时飞出寒烟，连薄薄的轻云也有些凝寒欲冻的景象。我把手摸一下白石栏杆，异常的寒冷滑腻。陡然我想起小杜的“烟笼寒水月笼沙”的诗句，觉得颇与此景仿佛。

长天一碧，月光照着山前的一片江，分外显得清寒逼人。白居易的《琵琶行》,说是“惟见江心秋月白”,真是描写得再像没有。本来看月须在江上，乐天先生所形容的月亮也就是指的浔阳江而言。当时，月光的皎洁难以比拟。除江面全给照白了以外，更由月的两旁，引下两条直线。这条依直觉估计约有数尺宽的瀑布似的光亮，比江面的月光还要白一些。

因为这天是盂兰会的日子，有放荷花灯的。江上亮起星星的火光，连成一整排，齐在月光照着的江水上眨眼。有的纸卷上油力不足，一会儿便熄灭了。有的却熊熊然，跟着潮水漂流，一直飘到江中心去。对岸似乎也有人在做着这玩意儿，表面说是放给鬼看，其实却是给自己取乐的。我们看着这些灯忽明忽暗正如暗示了一个曲线状的人生有悲喜剧的一样。

焦公祠的那边灯火隐约可见，我们知道这是放的瑜伽焰口已近散场时了。鼓声加急，木鱼也刻不停敲，听到这些凄瑟的声音，我的心简直要像冰一样冻了起来。万物都已入于寂灭了呵！除了梵器的伴着和尚的嘶哑声音以外，还有什么声息呢？

晚潮涨起了。汪洋的江水和日间差得太使我惊异。潮水的漩涡已经很急，而且又分成来去的两股，互相对流，“大江东去”,却何止“东去”呢？

我们的头仰视着天空。天空的乌云加多了。多得渐渐蔽住了中元的月亮。月亮逃了。但是逃到乌云的边际，大块的乌云又绵续地来了。终于月亮逃不过乌云的苦厄。

夜寒加重，而且也无月可看了。我们走下楼来，悄悄地背着寂寞的中元月，走进房里，头搁上枕头，听着滚滚的涛声，雄壮、古朴、幽闲，心境转入悠然的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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