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名家随笔散文：话说杭州

本文原载《太白》第1卷第7期(1934年12月20日出版)

杭州真是一个好所在，有真山真水，也有柏油马路和骑巡队。不要说别的，单就自从长毛造了反之后，一直不曾受过兵灾这一点讲，在现在的中国，真够得上称作“天堂福地”了。

我就在这“天堂福地”里，前后住了十多年。这十多年的生活，真过得舒服，舒服得像躺在“大汤”里，打不起精神爬出来，也不想爬出来。

住在杭州，不曾有过刺激的事，也不会有紧张匆迫的心绪。虽然雷峰塔的倒塌，是杭州百年来唯一的损失，也是使杭州人心弦紧张的事，但不久也就过去了。平时总是可以缓缓地做事，缓缓地吃饭，缓缓地走路，过的是平安舒泰的日子。

杭州的路上，好像只有闲游的人，没有赶事的人的，一个个踱着方步，看看四景。也有不少黑牌子白牌子的汽车，可是在路上是要汽车让人，人是不大让汽车的。在马路当中，人在前面踱，汽车在后面“嘟嘟”叫，人回转头来看一看，才斜向路边走几步，从不着慌横避。有时人仍在马路当中依着直线踱，汽车走一个弧形赶到人的面前，又在“嘟嘟”地叫。这样镇静的工夫，从容的态度，再也用不到政府三申五令的。

朋友相聚，总得叙一会旧情。过去你怎样我怎样，或是发一会牢骚，或是扼腕叹息一会，大家觉得黄金时代是过去了。大家对于过去的事，真记得牢，不论是关于个人的，或是关于整个杭州的。我有一个朋友，年纪是四十几光景，有一天在西湖船上，遥指那凤凰山的半山对我说：“那是长毛在某月某日(这个日子我当时是记住的)破进杭州城的地方。长毛进杭州城一共杀掉三个人，一个在凤山门口，一个在府台衙门前，一个在某地(这地名也是我忘记的)。”不但我的朋友如此，就是船夫们也会告诉你乾隆皇帝题十景，或是白居易造白堤的故事，真谈得娓娓动人，好像他曾经亲眼见过的。杭州人所崇拜纪念的是白太傅、苏东坡、乾隆皇帝，所留恋可惜的，是小康皇帝朱天君。

杭州究竟也是个南朝圣都。凡是京都，它的住民总是带一点风雅的气度，尊敬的礼貌的，杭州自然也不会例外。梅树的光杆上有了几颗绿芽，人们便上孤山灵峰去探梅；六月里三潭印月开了三五朵荷花，九曲桥头已挤满了人；八月，是赶到满觉巷看桂花；九月，上公园汪庄赏菊花。至于他们的懂得礼貌，从他们对你的称呼上就可以知道。不论划船的舟子，拉黄包车的车夫，或是卖花生米豆腐干的，或是商店的伙计老板，和你有接触的时候，总是你老人家长，你老人家短的对你说，虽然你还是个光下巴的小伙子。有时你生了一点气，他们的回答是：“是！是！你老人家何必动气呢？”其实在杭州也根本很少有使你生气的事情的。

杭州的环境，可以使你把坏性子改成好性子。从四处到杭州来读书的学生，只要住上半年，便都安分守己起来。他们的成绩大致很好，教科书总是读得烂熟的。他们不致花费几个钱去买一本新出版的“闲书”,尤其是文学书，因为这对于学业成绩不会有益处。杭州没有跳舞场，所以用不到学校当局和警察合作来检举学生跳舞。影戏馆有几家，可是也不大容易赚到学生子的钱。闲暇的时候，到湖滨公园去荡一个转身，或在断桥上痴立一会儿，也就消除了青年的烦闷了。

现在的中国，只有杭州是杭州人理想的地方。虽然近年来，大小千多家机坊，只剩了百把家，平添了一大批不认识路的黄包车夫，但顶会闹事的，原只有这一班机坊鬼儿，现在他们除了拉车之外，有的跑到上海去了，有的回到老家去了，剩下的杭州可更太平舒服了。杭州人想，只要西湖不变陆地，钱塘江的潮水不泛进凤山门，杭州总是永远太平的，杭州人的生活总是永远舒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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