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写的散文诗：无字 却是内心深处的自诉

文丨李苏芳

不知从何时开始，父母回乡下的次数渐渐多了起来。庆生、婚嫁、建房，不论红白喜事，但凡村里哪个人家要摆酒，父母就要打点好礼包赶回去。

一个村庄两千人，跑得过来吗?对此，父母乐此不疲，风雨无阻。在我看来，父母住的地方，才是故乡。记忆中，故乡的模样都保存在母亲的一张老照片里。母亲站在池塘边，柳树下，古井旁，织着毛衣，娴静如秋水不恋涟漪。温柔的阳光透过柳枝跳跃在母亲的发上，母亲及腰的麻花辫子像笼上了瑰丽的梦，越发乌黑亮泽了。野风吹起古井的层层涟漪，池塘柳树上知了声声如诉。母亲身后，是一条平平仄仄的青石板路，向无尽的远方延伸……母亲的照片屏蔽了故乡的贫脊与荒凉，定格了故乡的柔软和温情，镌刻在我的记忆里，令一颗游子之心无力拒绝，无法割舍。透过照片，我仿佛看到了古井旁的青石老垣从斑驳的日影中一点点析出，石垣上的苔痕鲜活泅湿，一滴滴渗流垂落，一层层积叠镶嵌，厚厚地沉淀在这方乡土里，孕化演绎，滋生万物。

每次回乡下，母亲定然不会空着手，送给伯伯叔叔嫂子的小点心装满了车子的后备箱。“你伯母牙口不好了，要吃点软和些的，你悄悄送到她手上，不然她又一点都吃不到;你大嫂人客多，吃茶的点心用得上，她没女儿疼，你做妹妹的多疼疼她;你大哥哥在田里没日没夜地辛苦，帮他买些填肚子的;什么时候你若遇见了系伯伯，就给他一些买烟的钱，小时候你从床上掉下来，吓得连哭都不会了，是他路过救了你。这个村里我没有什么亏欠，只有这个恩你要记得还……” 母亲心里记着一部周备细致的故土人物志，虽无字，却蕴含着村庄的日月伦常，写满了人情温暖。

一个孩子对故乡所有的记忆，都与母亲有关。故乡在我的记忆中是模糊的，当远行的脚步渐行渐远，连乡邻的名字、面容也无法忆起，故乡的意义只能在母亲的倾诉里去寻找。父亲是孤儿，没有亲兄弟，唯一的长姐六岁时送了人家做童养媳，那时父亲尚未出生。父亲一个人长大，读书，教书。正如寒冬里饥渴的行人最易感受到一碗热汤的温度，黑夜里孤寂的游子眷恋人家窗口漏出来的一丝亮光，母亲惊叹于父亲茕茕孑立无恃无怙却存活下来的奇迹，体味着艰难生存的人性之光，毫不犹豫地捡拾起不哀怜、不张狂、不抱怨的质朴和宽容，在跌宕的命运辞章里吟唱出一首无字而悠长的诗行。血缘和故土、生离与死别、贫瘠中的人性、荒凉里的善恶……柔韧、刚强、坚毅的母亲穿行在岁月的阡陌里，纵使泪水凹陷了美丽的双眼，而柔情始终是母亲散文诗的主要基调，对每一个不曾为难过我家的乡邻的感激是诗里汩汩流淌的精辟主题。

年轻时的母亲生活在村庄里。母亲没有公婆伺候，那些长幼之间的虚礼在我家自然就不存在。村里的人家，往往几代同堂挤住在狭窄的土屋里，当夕阳落下山头，男人从田间回来，家里的女人端出灶头上的吃食，饥肠辘辘的孩子早已禁不起馋虫狂野地抓挠，眼睛定定的盯着碗里最诱人的那点在锅里打上几滚沾了油腥的菜，喉间唾液泉涌。然而孩子们需等长辈全坐定了才敢怯怯地挪到桌房，听话的孩子会凭长辈夹上几筷子菜，端着碗乖巧的走在一边去了，胆大的孩子趁大人不备，悄悄移到桌房，手中筷子从长辈的肩头斜插下去，扬筷如利刃出鞘，一挑，一拨，一夹，早已盯上的那块肉便嗤溜一声进了嘴里，飞快躲过男人挥过来敲在脑门上的筷子，在女人一连串“砍脑壳的”“短命鬼”之类的厉声斥责里拔腿就跑……这样的场景在我家是不会上演的，母亲不舍得对孩子骂半句，那些不吉利的叫骂母亲连想一下都害怕得发抖，唯恐话一出口就伤及了孩子，折了孩子的福气。母亲尽情着撒欢儿疼自己的孩子，有点好吃的食物都塞到了孩子的碗里。七十年代的饥荒时日里，村里一些女人抱着饿得奄奄一息的孩子哀哭，四处借米。母亲凭着她勤劳的操持把哥哥养得结实如小牛犊。

刚生了孩子就蹲在雪地里砍柴;烈日下挥汗如雨虚脱了还挣扎着晒谷扬谷;邻家婶娘把借了的米还到家来第二天上吊寻了短见，母亲飞跑去救……回乡的路上，母亲没有停歇地诉说着。母亲叙述往事时，跌宕、冲突、逆转自然流转于其间，如章回体的鸿篇巨制，每个章节信手拈来，自成一体。这是我未知的故事，我亲历的岁月里，母亲始终柔和。

母亲用诉说的方式，与昨日和故土作促膝长谈。无字，却是内心深处的自诉，是无常岁月的随笔，是亲情萦绕的漫想。而我，静静地听着这部无字的散文诗，感受文字里的洞悉和宽容，质朴和深情，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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