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90李泽厚:学者 要对得住自己的良知
李泽厚(1930年6月13日—),湖南人,哲学家,主要从事中国近代思想史和哲学、美学研究。代表作品有《美的历程》、《中国近代思想史论》和《美学论集》等。
2020年,生于1930年的李泽厚90岁。
80岁那一年,李泽厚用两句话总结自己的心境:惜彼春华,仓惶避豺虎;抚今秋暮,白眼看鸡虫。
“谁是鸡虫?”。
“泛指。自以为了不起的那些人,而且主要是指学界。”李泽厚回答。
李泽厚是谁?
在2010年出版的《书生傻气》一书中,易中天曾讲过一个笑话,说有人问知道不知道李泽厚,一个年轻人马上就说当然知道,香港李嘉诚的儿子嘛!李泽楷与李泽厚只不过一字之差,看走了眼也不足为奇。问题是,这些年轻人当真是看走了眼吗?
要知道在80年代,如何兆武所说,李泽厚“几乎是独领风骚,风靡了神州大陆”。
李泽厚天性聪明,一路入读的都是名校,15岁考入湖南最著名的省立一中,因为没钱入学,只好进了吃饭也有公费补助的省立第一师范。
贫困是李泽厚不完美青春年代的一个烙印,一直持续了他整个学生时代,李泽厚回忆“家道中落,没有饭吃的那种痛苦,你是不能体会的。”
李泽厚在思想上早熟。苏州一中的教师杨斌留有一些李泽厚中学作文手稿复印件,大多是用漂亮的文言文写就。其中一篇是《反东坡晁错论》。
16岁的李泽厚在作文中写道:“魏征有言:‘非独君择臣,臣亦择其君。’鲁人不用孔子,孔子行;故大丈夫行事,宜再三择之而后可,非聪明睿智之主,则不能舒我才,而合则留,不合则去,又何复倦倦于此哉?”这样的文字出自中学生之手,令人惊叹。
李泽厚的母亲曾拿他的作文给别人看,别人以为这是大学生所写。
1950年,20岁的李泽厚考上北京大学哲学系。
李泽厚后来回忆说,我在北大做学生的时候,没有任何顾忌。老实讲,主要靠自学,我读了一些书以后,我对自己有多少分量,心里头有个掂估。
我从来不迷信导师。后来冯友兰、胡绳,都想我做他们的研究生,我不干。我觉得至少在人文领域根本不需要什么导师。有导师反而受束缚。
你已成人了,自己可以去选择,自己去思考。我总是自己到书本里找答案。其实也可以问老师。学问学问,应该问,但是我这方面很欠缺,所以吃亏不少。我这个人不大愿意跟人交往,这是我最大的缺点。
李泽厚在北大的读书习惯是,早上看柏拉图,下午看别林斯基,早上看的是哲学,下午看的是文学。
学哲学可能看得比较高,要总揽全局,但考虑的问题很多都太空。如果书读得太少,就只知道玩弄一些概念。
搞历史的呢,是狭而深,就盯着那个领域,别的学问都不感兴趣,也认为那些没价值,必须有足够多的史料,才是真学问,所以也很难干出非常重要的原创。学文学的看得比较杂博,比较广,但都比较肤浅。
李泽厚很多年前就跟学生讲过,你要高、要深、要博,你才会有原创力。自然科学家不一定如此,人文领域必须有此前提。
大学毕业后,李泽厚分配进入了中国社科院,当时叫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学部”。可想而知,李泽厚在政治气氛浓厚的社科院是个异数。何兆武记得:“李泽厚不按领导的指示来写,那时总挑他毛病,开了好几次批判会。”
在政治性上不“过关”,但李泽厚却在学术上颇有建树。1955年,他发表了《关于中国古代抒情诗中的人民性问题》。这篇文章和此后关于美学的论战让他成名。
其时,李泽厚不到30岁。
1987年去新加坡,国立大学中文系主任说,我们很早就读过李泽厚的名文,获益匪浅。李泽厚当时脸红了。同样的现象还发生在日本。
80年代初去日本,一些日本同行都很惊讶地对李泽厚说,以为李泽厚应该是白发苍苍的老学者。
50年代后期,在知识分子当中,李泽厚算是很有钱。印象最深的是1956年冬,李泽厚在《哲学研究》上发表一篇美学文章,在《历史研究》上发表一篇关于孙中山的文章,稿费加起来1000元。
当时李泽厚的月工资收入才56还是70元。而李泽厚在1956年就拿过每千字20元的稿酬,这是当时的最高稿酬。因为一般的稿酬是10元左右。
这是李泽厚富足生活的开始。他买了一个唱片机,电动的,不用手摇,这在当时是奢侈品,但他仍然不讲究穿着。在新加坡,人家叫李泽厚买件名牌衬衣,李泽厚说,名牌穿在身上是负担。
于是,李泽厚买了一块不太坏也不是名牌的表。
从上世纪50年代后期开始,李泽厚很少为金钱的事务发愁。即使是在被下放的60年代,他被开除公职,但是有未用完的稿费支撑着他。
李泽厚的版税超过百万,这在学者中是少见的。作品在学界和市场上都通过了检验,这使李泽厚有底气立下一个规矩。“50年代就定了,不为政治任务,也不为经济利益考虑写文章。
对于会议邀请或讲座,李泽厚认为自己是自我感觉并不良好的人,文章已经都写过了,老重复不大愿意。李泽厚觉得没有什么太多东西可讲的。
很多讲演邀请自己都拒绝了。李泽厚不像很多人到处讲演。当然,他完全不反对别人到处讲演。
对于学术,李泽厚讲过当代学人有“两大问题”:一是,情绪左右思想,不能客观分析;二是,喜欢抽象议论,缺乏具体思维。
很难说李泽厚是否意识到了前辈学人因为谨慎而少有建树,但他在和一个朋友的对谈中说:“反正我是称过他们的分量,分量也就那个样子,包括一些名家。”
脾气倔强,不懂迎合却偏偏少年成名,付出的代价就是人缘不好。这个特点到老年也没改变。而李泽厚在北京城中心的房子,清雅干净,却少有朋友拜访。
李泽厚确实不善于处理人际关系。钱钟书给他写信,他说想不好如何回复,拖一阵就忘记了。替宗白华写《美学散步》的序言,“我始终没和宗先生交谈,我没去看望他,事前事后也没去征求他的意见”。
但宗白华先生去世的时候,李泽厚得知他是因行政级别不够而被阻挡了就医之路,在90岁诞辰的前三天逝世,就写了一篇悼文:我为宗先生哭!我为中国知识分子哭!我为中国哭!
多年前,在北京的一次“李泽厚学术思想研讨会”上,与会者讨论了一个有趣的话题——“李泽厚像谁?”
从马克思主义本土化角度来说,有人认为他像卢卡奇;从对80年代的广泛影响来看,有人认为他像萨特;以“思想黯淡时期寥落孤星”作比,有人认为他像阿伯拉尔……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有意思的是,当李泽厚的思想进入《诺顿文学理论与批评选集》评选的时候,他经历了和法国社会理论家布尔迪厄的一次“PK”。一位西方评委认为,李泽厚的美学思想和布尔迪厄近似。
推荐人之一的顾明栋认为布尔迪厄“主要用的是社会学、经济学的方法,强调审美的阶级性、社会性和意识形态的作用”,而李泽厚“主要用的是人类学和历史心理学的方法,探讨‘人类如何可能’和‘人的审美意识如何可能’等问题,得出的是文化积淀的理论”。
最后的结果是,布尔迪厄的文章落选,李泽厚《美学四讲》第八章“形式层与原始积淀”入选这部最权威的文论选集,李泽厚的名字与两千五百年间包括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在内的148个名字放在了一起,李泽厚是其中惟一的中国学者。
而现在,新一代的人或许只知道李泽楷,却不会认识李泽厚。
现在为什么会没多少人知道李泽厚?
李泽厚的看法是:国外有人说我的欠缺是没带多少学生,可以支持支援你的思想学说。
的确,现在好些学者、教授到处去带学生,然后徒子徒孙一大堆,成了一股势力,一个派别,于是名声大振。我就没有什么学生。
特别是我从来没有要求学生看我的书。我的学生也的确都没怎么看我的书。这也怪我,我现在后悔了。我要是让他们看我的书,他们现在的成就可能会大一点。
李泽厚,这个上世纪下半叶中国首屈一指的思想家现在身处博尔德——美国科罗拉多州的一个小镇。他已在此地居住多年。在洛基山脚下,他常常想起故乡湖南。
博尔德已经有70多人因新冠肺炎去世,对于只有几万人的小镇来说,比例太高。2月的时候,高龄的李泽厚在家做平衡运动,摔伤了腰椎。
很快,疫情蔓延了整个美国。他年事已高,担心去医院治疗时感染病毒,“我这个年龄,要是感染了,肯定没命了。”
李泽厚从来不忌讳谈及生死,他觉得他和许多人一样,在2020年的上半年,都在践行着他的哲学理念——人首先要活着。
虽然身体不好,李泽厚依然思维敏捷,你还没说完,他就知道你要说的是什么。有本杂志曾为他拍了个封面照,李泽厚不太满意,嫌人家把他拍得“太老、太丑、太苦了”。他在做这番评论时哈哈大笑。
中国人民大学教授干春松曾写过一篇《从康有为到李泽厚》的论文,很合李泽厚的心意。
因为早在1958年发表的《康有为谭嗣同思想研究》中,李泽厚就跟当时的学界定论唱起了反调。几十年来,李泽厚对康有为改良思想的评价越来越高,他已经把康引为同调。
一个容易为外界忽视的观察视角是:李、康二人不仅在思想上存在某种继承性,而且二人都属于早熟型思想家。康30岁以后思想从未变过,李后来思想也无大变。
是什么原因使李泽厚对康有为倾注了如此多的热情?
李泽厚说,我先从反面来回答这个问题。看了奥斯维辛集中营,我有很深的感受。原来我老说百无一用是书生,现在看也不见得,一个错误的理论会导致非常坏的结果。
纳粹理论是非常低级的理论,但当时在德国居然举国若狂,包括一些高级科学家都信。我们搞理论的人,应该有责任意识,至少要防止错误的理论。
所以,易中天问我,“中国应该走哪条路?”我讲,问题应该是“中国不能走哪条路”,我们应该警惕民族主义和民粹主义合流。
我非常愤慨的是,以前到重庆去站台的那些学者,都不是理论家吗,他们的责任感何在?
我认为有必要梳理一下以下几位理论家:
一是卢梭。他讲公意,这就造成了后来的人民民主专政。
二是马克思。讲阶级斗争是历史发展的动力,但一个社会主要是靠阶级和谐、妥协才能生存下去,靠天天斗是不行的。
马克思、恩格斯本人都承认,奴隶社会比原始社会要残酷得多,但这是历史的进步。所以我一直强调伦理主义与历史主义二律背反的问题。
什么时候伦理主义占上风,什么时候历史主义占上风,值得深入探讨,但把阶级斗争作为历史发展的动力是错误的。
我承认,现在也有阶级矛盾,富士康那么多人跳楼不是阶级矛盾是什么?但从大的理论来看,应该强调阶级的和谐、妥协。
庄子就反对一切文明的异化,连用机械都不行,“有机事者必有机心”,那人干脆回到动物世界去最好了。人是从动物进化来的,动物为什么会进化成人?我认为,人类是自己把自己创造出来的。
马克思在《资本论》里讲“劳动的两重性”。在他的理论里,抽象劳动引导出社会必要劳动时间,由社会必要劳动时间引导出按劳分配,然后到按需分配。
这是有逻辑可能性的,但没有经验基础。按康德的说法,先验幻想是不能成立的。
先验幻想好像宗教一样,能够鼓舞人心,能够起一种积极作用,十字军东征不就是打着上帝的旗帜吗?圣战不也是打着真主的旗帜吗?
三是尼采。虽然现在各种左派都把尼采奉为圣人了,讲半句坏话都不行,但我从来对尼采不感冒。
他导致的就是纳粹,蔑视群氓,那是赤裸裸的,所以希特勒也是赤裸裸的,就我这个种族行,其他种族都不行,犹太人是最坏的。
如今有人张口闭口就是海德格尔、卡尔·斯密特,这些人都是尼采右派,都是走向法西斯主义的,他们不是讲上帝跟魔鬼的斗争吗?尼采左派是福柯,走向无政府主义。这都是尼采种下的恶果。
搞理论的,你提出什么,至少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李泽厚对中国的企业家阶层寄予很大期望,他认为企业家是现代社会真正的核心、骨干力量,而不是学者。
企业家现在不靠近权力赚不了钱,那是没办法,但他们并不甘愿。
随着民营经济的进一步发展,当钱的力量盖过权的力量的时候,企业家就会想,我是不是不靠权力就能做好企业呀?如果我不巴结你我也能干好,我又何必巴结你呢?
有一种观点认为,知识精英与政治精英的结盟,或许是一种现实方案。
对于这种看法,李泽厚大笑:什么是知识精英?什么是政治精英?现在教授太多了,连泰斗都太多了。
李泽厚不是一个爱热闹的人,不跟风、自我边缘化成就了他思想的原创性。
今年南方人物周刊采访李泽厚:您所在的博尔德人口很少,您以前也说过,住在那里太孤独了,人太少了。
李泽厚回答:那没办法,孤独伴了我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