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舒尔茨的短篇《鸟》与人为伍还是与鸟为伴？无法逃避的孤独

文：双木林兮

第一次接触布鲁诺舒尔茨的作品，便是这篇名叫《鸟》的小说。也许是孤陋寡闻，我以前很少见到这样的小说，以致一开启阅读模式，便有些欲罢不能。我百度了这个作家的人生经历，得知他是一位波兰籍犹太作家，生命不长，50岁那一年不幸死在纳粹的枪口之下。他生前默默无闻，是一位卓越的画家。一生作品很少，但死后名声大震，被誉为“与卡夫卡比肩的天才作家”。

初看这篇小说，便会被小说中柔软流畅的叙事和奇特的比喻所惊艳到。接二连三的比喻给视觉造成强烈的冲击力，这几乎很难在其他作家作品中见到。“绣红色的大地被一层破破烂烂的白雪桌布覆盖着”，“肋骨般的椽子，檀条和支架，如同冬日狂风那黑暗的肺”，“乌鸦在黄昏时候站在教堂前大树的枝丫上，有如活生生的黑色叶子”，“日子因为寒冷无聊而变得坚硬，像是一块去年的面包。我们用钝了的刀切下来一小块食用，没有什么胃口，慵懒，昏昏欲睡。”……这些语句中的喻体带着作家丰富的想象力和冰冷的体温，给人难以磨灭又不可言说的印象。

然而，我更欣赏小说中父亲这个人物形象，以及借由这个人物形象而传达出来的浓郁的孤独，小说的结尾写到，当父亲满屋子静心孵化和喂养的鸟被阿德拉挥着扫帚轰走殆尽之后，“父亲带着忧虑和羞愧的神情，准备接受任何形式的投降。过了一会，父亲走下楼，走出自己的领地——他是一个被击溃的人，刚刚失去了自己宝座和王国的、被流放的国王。”

父亲在小说中是冷漠而狂热的，冷漠在于与家人的沟通，而狂热在于对动物尤其是鸟的钟情。父亲足不出户，母亲对他没有任何影响力，当母亲试图和他谈谈生活中的月结费用时，他一脸茫然，甚至满脸抽搐。他几乎是淡出了这个家庭中男主角的地位，在生活和现实中，父亲是一个盲从者，存在的虚无一表无遗。

父亲养鸟，养各种奇形怪状的鸟，非一般爱鸟人豢养的金丝雀、喜鹊、夜莺和鹦鹉等玩物，而是孔雀、松鸡、雉鸡、兀鹰等林中鸟。靠着孵卵，喂食和圈养，父亲建立起了他独特的精神王国，他成了主宰这些鸟儿们命运的国王，几乎达到了狂热的地步。

他研究厚重的鸟类学概论，花大笔银子弄来鸟蛋，把家里的阁楼装饰成鸟类的王国。他带着围裙像园丁一样守候与喂养出世的鸟儿们，他甚至忍受住了鸟儿们震天价响的尖叫和振翅发出的各种噪声，只有很少时刻走下阁楼。连他自身也渐渐变成了鸟神人面样：他会不自觉地学鸟儿振翅，安静呆着的模样都与兀鹰无比相似，眼睛里也有了鸟儿眼中的白翳……他分明已经和鸟儿们共同生活了，他在他自创的精神王国忘我而不可自拔。

小说用孩童的眼去刻画的这个父亲简直颠覆了我脑海中所有的父亲形象。我想到了朱自清的《背影》，想到周国平的《妞妞——一个父亲的札记》，想到了余华笔下的福贵和许三观，想到了张爱玲笔下的姚源甫……这些父亲或者仁慈宽厚，或者隐忍坚毅，但这些却在舒尔茨的小说中难以寻觅。小说中的父亲是个古怪得几乎不近人情的人，那独特的嗜好里充满了巨大的孤独和悲伤。

如何理解这里的孤独?在生活与家庭中，他得不到甚至亲人的支持与理解，他孤立于这个现实的世界，现实多么残酷，一家人的相处都无法温暖彼此，没有人能真正走进内心，这种无人懂你的绝望在他另一篇小说《父亲的最后逃亡》中表现得更加淋漓尽致，父亲最终异化变成了一只螃蟹，且终结于母亲之手，留下一只残腿。父亲养鸟的疯狂和异化为动物去逃离意味着什么?走投无路，与世隔绝，这无不在说明人的无法逃避的孤独。

这是一种人生困境，也是一个不可避免的哲学命题。人生而孤独，于是我们群居，交流，彼此取暖，互相慰藉，我们通过各种各样的方式去寻找安慰与寄托，正如有的人寻觅良师益友，有的人寻找书籍文字，有的人寄情于花草树木，有的人纵情于山海湖泊。父亲则像个艺术家一样，将养鸟当作艺术作品一样去对待，在这样倾注心血的艺术投入与追求中成全自己孤独的人生体验。正如梵高之于向日葵和星空，孤独使艺术无比亲切。和所有艺术家一样，这种孤独意识和孤独的审美体验中有着他们内心独特的生命感悟和对人格完美圆融的追求。

或许这里还有现实的讽刺意味。战争让犹太人处境困难，那时的世界对犹太民族如此不友好，舒尔茨或许也借着父亲在表达着现世的恐慌。与人为伍，莫若与鸟相伴。所以这份孤独既是对理想的自觉追求，又是对现实反抗的无奈抉择。这种生命态度在中国文人中也有踪影，正如梅妻鹤子的林逋。正所谓大隐隐于市，小隐隐于林。现实的艰难是这些人隐逸和逃离的催化剂，周国平说：“孤独和喧嚣都难以忍受，如果一定要忍受，我宁愿选择孤独。”所以小说中忍受孤独的父亲何尝不是一种无奈的隐逸与逃离?他与鸟共飞翔的愿望一定有东坡笔下“狭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的快感，也该有孔子“大道不行 乘桴浮于海”的决绝。

孤独，是个恒久的哲学问题，亦有着独特的美感。布鲁诺舒尔茨的《鸟》因孤独而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