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让我离开的母亲：高考那天 她的一杯茶让我错过理综考试
本篇文章收录于百家号精品栏目 #百家故事#中，本主题将聚集全平台的优质故事内容，读百家故事，品百味人生。
1
黎璃有严重的睡眠障碍症。
九年间，她试着看过很多次心理医生，都没有坚持下来，只能靠着安眠药入睡。
安眠药也只是让她睡着，却不能阻止她的噩梦。
高处坠落、池底溺水、毒蛇绕颈、遭人追杀……她总是尖叫着惊醒，在微明的天光中，在寂寂无声的房间里，把脸埋进膝盖间。
枕巾上的冷汗干了，黎璃也像一具行尸走肉，黑着眼圈去上班了。
出于朋友的担忧，叶菁推荐给她一款APP，“试试吧，死马当作活马医。”
主管还在台上讲话，叶菁的声音又细又轻，黎璃没听清楚，惊讶道：“什么蚂蚁？”
她的左耳有些毛病，是小时候给父亲打的。
叶菁怕主管盯过来，不敢多说，一把抓过黎璃的手机，径自下载了，还帮她填好了基本资料。
回到家，黎璃照例撕开杯面，潦草地倒上开水，用手机随便往上一压。
面还没泡好，手机却忽然震了起来。
黎璃探头去看，是APP发来的通知，邀请她尽快设置“奇妙梦境”。
梦境还可以设置？黎璃摇头苦笑，要真是这样，折磨她多年的睡眠障碍，早就能不药而愈了。
她扔开手机，叉子搅着发硬的面，胡乱吃了几口。
又是“叮”的一声，APP的推送来了——“简单三步，赶走噩梦。”
这类空头承诺，黎璃从小听得很多，比如父亲说“爸爸以后再也不喝酒了”，比如母亲说“明天妈妈就带你走”，她明知道毫无意义，却总忍不住一次又一次相信。
这一次，她也是颤抖着手指，不由自主地点开了这条推送。
界面很简洁，底色是干净的樱白。
设置栏有个显眼的小红点，黎璃点开了，是系统自动设置的“体验梦境”。
要打开“体验梦境”，就要求她的全面授权。
黎璃想也没想，就将指纹贴了上去，“允许读取脑波信息。”
“恭喜您，设置完毕。”屏幕瞬间变成了温柔的玫瑰色，弹出一个圆形对话框。
黎璃点了“确定”，背景音乐蓦地响起，仿佛游戏通关的提示音，有一种廉价俗气的喜庆，吓得她差点摔了手机。
手机屏暗了几个度，好像自动进入了夜间模式，四个胖乎乎的圆体字，在页面中央滚了过去：今夜好梦。
黎璃感到一种彻头彻尾的荒诞，自嘲地干笑一声，将手机往身侧一扔，转头去吃泡面。
面已经坨成一块，看得人毫无胃口。
这一瞬间，她好像突然听到了父亲的叱骂，排山倒海的怒火和嫌恶，让她下意识地缩起脖子，“败家的赔钱货，就会糟蹋东西！”
左耳一阵嗡嗡声，破裂的鼓膜突突地疼。
黎璃皱着眉，一手捂住耳朵，在心里告诉自己：“没事了，他们不能伤害你了。”
她尽量说得坚定决绝，然而如果这是事实，为何她离家九年，还是摆脱不了儿时的梦魇？
2
捱到凌晨，黎璃撑不住了，服了几颗安眠药，和衣躺倒在床上。
她无助地闭着眼，不知道今天又是什么噩梦。
仿佛过了几分钟，又好像过了几百年，她睁开眼，只看到漫山遍野的红玫瑰。黎璃光着脚，踏着柔软的草地，像踩在云端。
她警惕地四下打量——有过几次，她梦见自己身处美丽的花园，微风轻柔，阳光和煦。
突然，大树上盘绕的毒蛇，猛地朝她探出三角形的头颅，吐着鲜红的信子，发出的“嘶嘶”声，接下来便是父亲喝醉的粗嘎嗓音：“赔钱货，你怎么不去死？”
但这个梦里，没有毒蛇，没有暗色，没有布满蛛网的肮脏角落，只有花草的芬芳，和阳光的味道。
“你好。”她听到一个声音，好像从远方的山谷传来，却听得无比清晰。
黎璃本能地抖了一下，随即放下心来。
那不是父亲的声音，流水一样轻缓，像她生命中遇见的零零散散的温柔。
“你是谁？”黎璃仰头，对着澄净的天空。
那声音没有回答，只发出一声柔柔的轻笑，“希望你喜欢这个梦。”
香风吹动裙角，暖阳洒在发间，小草轻轻摇摆，搔得她脚背轻痒。
“我很喜欢，”黎璃细声说，生怕震碎了这个梦境，“谢谢。”
像是对她的应答，山风裹挟着花瓣，吹迷了她的眼。
黎璃睁开眼，却是醒在床上。早上五点，天边泛起鱼肚白。
手机屏跳出一条温馨提示：“体验梦境使用完毕，是否设置奇妙梦境？”
是，当然是。
她迫不及待地点进设置页面，发现不仅能设定梦的长度、场景，还有数十个关键词可供选择。
随意点选了“心跳回忆”“一见如故”“英雄救美”几个标签，按下确认键，对话框弹出来——“设置完毕，今夜好梦。”
黎璃的心“怦怦”直跳，既怀疑又期待，白天上班也是一副心神不定的忐忑模样。
“你今天怎么了？”吃午饭时，叶菁疑惑地问道，“老是心不在焉的。”
黎璃只是笑，没有告诉她，自己正在期待今晚的梦。
夜幕降临，她破天荒地早早上床，闭着眼睛数羊，只想早点进入梦乡。
忘记数到了多少只，黎璃再睁眼时，已置身在一间落满灰尘的空荡教室。
她认得这里——正是在这间教室，她度过了难忘的高三时光。
对大多数人来说，高三是忙碌疲惫的，然而那却是黎璃记事以来，难得的轻松的一年。她借宿在班主任家，过得像个正常普通的孩子。
不知道陆老师现在好吗？高考失利后，她再没回过中学，也没见过慈眉善目的陆老师。
“小梨子！”时隔多年，再听到这个称呼，黎璃鼻子一酸——陆老师总是这样叫她，像一个温柔的母亲。
可这不是陆老师的声音。
她突然醒神，一回头，对上一双春水般的眼睛。
一别经年，这双眼却依旧剔透明澈，还是她记忆中的干净少年。
“陆靖予？”她一开口，声音有些发涩。
“你长大了。”陆靖予像从前一样，揉乱她的头发，笑得如同三月春风。
3
黎璃曾经想过，若有天与陆靖予重逢，要用怎样的表情和对白，才能掩饰内心的慌乱。
可即便是在梦里，她也掩饰不住。
“你……你……”她涨红了脸，磕巴半天才憋出一句，“你还好吗？”
对着梦中的幻影，这是一个多愚蠢的问题。
甜梦中的陆靖予，当然只会配合演出，他笑着点头，“好啊，你呢？”
黎璃不知如何回答，实际上，她也没有认真去听那句答案，她只是不受控制地想着，这声音多像陆靖予啊，她永远不会忘的。
被噩梦追赶的许多夜晚，她都在脑海里重播这道声音，像一句低沉温厚的咒语，一点点驱散她的恐惧。
地面忽然强烈地震动起来，天花板的吊扇摇摇欲坠。
教室空空荡荡，没有任何遮挡，黎璃被晃得失去平衡，陡然跌坐在地。
来不及尖叫，便被一个温暖的躯体覆住，陆靖予扑在她身上，撑起一个安全狭小的空间。
“不要怕，”他的声音很轻，却听得十分清晰，“我在这里。”
十年前那场突如其来的地震中，他也是这么温柔坚定。
那是在二人的午休时间，陆靖予遵照母亲的指示，给借住在家的黎璃补课生物。她努力跟上他的讲解，却被他身上的味道分了神，沐浴液混着柔软剂，干净软和。
胡思乱想之际，天摇地动。
未及反应，黎璃就被他护在了怀里。陆靖予抱住她的头部，弯曲上身，用他的脊背，为她遮挡所有可能袭来的致命伤害。
“不要怕，我在这里。”他镇定道，安抚了黎璃的颤抖。
再听到这句话，好像重回了青葱年华，此间十年，不过一场幻梦。
“靖予哥哥……”黎璃哑着嗓子，轻唤道。
震动平息的一瞬，阳光射进半开的窗，洒上教室的米白地砖，连灰尘颗粒都染成了金色。
陆靖予直起身子，迎着光，下颌仿佛镀上淡淡的金边，“小梨子，想我了吗？”
任凭谁这么问，听在黎璃耳中都显得油滑，唯独他说得云淡风轻，却让她一瞬红了眼睛。
怎么能不想呢？只是不敢说罢了。
即使在心理治疗时，“陆靖予”这三个字，也是她不能言及的禁区。黎璃把和他的短暂回忆，封在最厚最硬的壳里，像一颗明亮晶润的珍珠，不能沾染一粒尘埃。
“这是我第一次见你的地方，”他的声音穿越了十年阻隔，流水般倾泻在耳边，“你抹眼泪的样子，好像找不到家的小孩儿。”
初遇陆靖予那天，她之所以流泪，是因为陆老师的一句话：“家里平常就我一个，你过来住，也好跟老师做个伴。”
黎璃许多年没有哭过，你尽可以恶语相向，拳脚相加，她不会落一滴泪，可一旦被温柔对待，她就不知所措起来，急得直抹眼泪。
一声轻咳，黎璃抬起头，透过模糊的泪眼，看到教室门口一个颀长的影子。
“陆老师，”陆靖予煞有介事地沉着脸，“你怎么把小姑娘训哭了？”
陆老师“扑哧”一笑，一面掏纸巾，一面对黎璃解释道：“这是我儿子，在医大读书。”
黎璃赶忙擦泪，有点尴尬地打招呼：“你好。”
一秒停顿后，陆靖予微笑道：“妹妹好。”
黎璃的视线清晰了，她看见陆靖予穿着笔挺的白衬衫，眉目如画，沐浴在柔和的夕晖中，仿佛一尊大理石雕像。
她以为这个场景会反复出现在梦中，可是并没有，一次也没有。
4
黎璃一觉睡到晌午，被叶菁的来电叫醒。
梦中的陆靖予后来又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她已经记不清了。但她记得他的笑容，让她纷乱的心一瞬间安定了下来。
在电话里，叶菁绕来绕去，还是落在“介绍对象”这个永恒的主题上。
“真的不用给我介绍了，”黎璃揉着太阳穴说，“我没那个心思。”
叶菁自从和周医生谈了恋爱，就更加热衷于给黎璃做媒，美其名曰“报恩”。其实黎璃不觉得自己有何功劳，是叶菁见她看病时无人陪伴，自告奋勇开车接送，这才和周医生相识——归根到底，还是因为叶菁够朋友。
“别这么说嘛，”叶菁在电话那边发嗲，“难得周末不加班，出来吃个饭也好呀。”
“你跟周医生吃吧。”黎璃干脆地回道，“我要在家补觉。”
叶菁惊喜万分，“睡得着觉啦？那个APP是不是挺有用的？”
黎璃含糊地应答一声，很快挂掉电话，打开APP的设置页面，果断选了一个新的关键词：得偿所愿。
看着“今夜好梦”的弹窗，她长舒了一口气。
夜幕尚未降临，黎璃就洗好了热水澡，换上最舒服的一套睡衣，迅速倒在了床上。
这一次，她的梦境出奇地真实。
医大人来人往的校门口，黎璃裹在宽大的高中校服里，怯怯地张望着。
保安认得重点中学的标识，温和地笑笑，“同学，你找谁？”
黎璃还没回答，就响起一个熟悉的嗓音：“小梨子，你来啦。”
陆靖予向她跑来，湿着一头短发，他向保安点点头，领着黎璃走进校园，一面解释道：“打完球回去洗了个澡，等久了吧？”
高考前的假，陆老师怕她压力过大，叮嘱陆靖予腾出一天时间，带她逛逛医大吃吃饭，权当放松。
那一天，是黎璃整段青春中快乐的顶点，她那时没意识到，顶峰之后，就是一落千丈的下坡。
梦里的场景，与她记忆中的一模一样，就连陆靖予唇角扬起的弧度，也是分毫不差。
她不自觉地重复那天的对白：“靖予哥哥，我也要考医大，你……你等我好么？”
陆靖予偏了偏头，眼底洒着淡金的柔光，“好，我等着你。”
那时的黎璃，虽然考得出漂亮的分数，却没有什么清楚的职业理想。突然树立了考医大的目标，只为了离他近一些。靠近了他，好像生活就有了希望，未来也有了盼头。
并肩走过梧桐大道，暮春的晚风拂过脸颊，是梦里才有的温柔。
停在食堂门口，陆靖予忽然伸手，拨去她肩头凋谢的白色桐花——这是黎璃的记忆中，不曾有过的场景。
她顿了顿，陆靖予回过头，“进来呀。”
“靖予哥哥，”她弯起嘴角，笑容中掺着一丝苦涩，“你不是真的。”
再往前走一步，再离那个心愿更近一步，黎璃就舍不得醒了。
陆靖予皱了皱眉，带着些许疑惑，眼中却又含着一点笑意。他走过来，牵起黎璃的手，“我可以是真的。”
他的手掌宽厚温暖，手背淡红的星形胎记，掌心每一道细致纹路，黎璃都再熟悉不过。
“你有话对我说吗？”陆靖予微弯着笑眼，柔声问。
在真实的世界，黎璃没有说。那天对着陆靖予，她几次想开口，终于还是作罢了，只敢不咸不淡地让他等着。至少等她成了前途有望的医大新生，才有向他坦白的底气。
可这是她的梦，梦境里，黎璃大着胆子，不管不顾起来，“靖予哥哥，我喜欢你。”
往来的学生行迹匆匆，谁也没空停下来好奇，这个穿着高中校服的女生，是下了怎样的决心，把拳头这么死死攥着，又是受了什么委屈，竟是这副泫然欲泣的神态。
陆靖予并不意外，牵着她的手没有放，“我也喜欢你。”
5
黎璃的睡眠障碍似乎不药而愈了。
她每天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界面，将那些关键词组合并用，然后期待夜晚的到来。
很长一段时间，她只想梦见陆靖予——她没有他的照片，只有在梦里，才有机会再看见那张俊秀的脸。
可她的梦都是噩梦，靖予哥哥怎么能出现在噩梦中呢？
现在不同了，像是弥补九年间的遗憾，陆靖予每晚都到她的梦里来。
黎璃彻底不需要男朋友了，她在一个接一个的甜梦中谈起了恋爱。
和陆靖予在一起，每件小事都那么正确。他买给她的奶茶，是最适宜的甜度；寒风中抱着她的怀抱，是最舒适的温暖；落在她颊上的嘴唇，也是轻软得刚刚好。
生平第一次，黎璃放肆而坦然地接受了别人的爱护，偶尔在陶醉处，她几乎要忘了这不过是一场美梦。
手机上没有提醒，但她知道，今天是陆靖予的生日。
现实中的陆靖予，在某个不为她所知的地方，度过了第三十个生日，可是在她的梦里，他还是二十出头，年轻俊朗，永远保持她最后一次见他时的模样。
碧绿的芳草地，黎璃倚在他怀中，“靖予哥哥，生日快乐。”
陆靖予在她头顶亲了一下，“谢谢我的小梨子。”
一阵静默，只听得见风吹草叶的沙沙响动。
黎璃终于开口，哽咽道：“靖予哥哥，对不起。”
高考第一天结束后，她走出校门，在接送考生的庞大队伍里，惊讶地发现了她的母亲。
母亲风尘仆仆，许是从县城连夜赶来的，更显得苍老疲惫。她一直在哭，近乎哀求地说：“囡囡，你不能丢开妈妈不要了啊。”
小时候，黎璃最怕母亲落泪，她本能地觉得，妈妈之所以吃苦受罪，都是因为她不争气——如果她是个男孩，妈妈的日子不会这样难过。
可是挨了十几年的打，她的心好像变硬了。再看到母亲落泪，黎璃心酸又厌烦。她翻出一包面巾纸，有点不耐烦地劝道：“别哭了行吗？叫人看见，还以为是怎么了。”
母亲又说了许多话，黎璃只是心不在焉道：“陆老师还等我回去吃饭呢。”
听了这话，母亲表情一僵，嘴角抽动一下，说道：“哦，那……那我不打扰你了……”然后，她递给黎璃一个掉了漆的保温杯，“给你带的红枣茶，喝一口吧。”
一贯的小心翼翼，好像做错事的小孩，总带着点亏心的神色。
黎璃像给针扎了一下，接过杯子，喝了两口。站起身时，她突然一阵眩晕。
然后，她记得自己做了一个罕有的好梦——被医大录取，陆靖予来接她入学。
醒来时，黎璃睡在破烂的招待所，错过了理综考试。
母亲哭得撕心裂肺，“囡囡，妈对不起你。但你不能这么走了啊！你留下妈妈一个人在那个家，我怎么活啊？”（小说名：《今夜好梦》，作者：纪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