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娟:我是一个野生的作家
我从不曾需要多么宽阔的通道,
能侧身而过就足够了。
像鸟在天空侧身飞翔,
鱼在大海里侧身遨游。
——李娟
照片上,这个站在阳光下芦苇中的女子,叫李娟。一直以来,她在新疆阿勒泰慢慢地生活,慢慢地写作。
几年前,她的作品突然震惊了文坛。作家叶兆言等对之赞不绝口,主持人柴静写多篇博文谈论她及其作品,梁文道也在节目中大加推介,并说:“李娟绝对是我最大的发现之一。”而她说,我只是一个“野生的作家”。
为了配合流浪,才那样瘦小
她的“野生”,不仅源于她文字个性的浪漫随性,更源于她小时候的成长经历。
她的成长,四个字尽可形容:颠沛流离。
1979年,她出生于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出生地叫“车排子”,意为那里最初坦荡荒漠,大地上只扔着一块破烂的木车架子。还在襁褓中时,李娟就跟外婆去了四川生活。幼年的李娟,一会儿被妈妈拎回阿勒泰,一会儿又拎回四川。
5岁时,她体重只有23斤,上小学三年级时,她还在穿4岁小孩的童鞋。母亲说:“你要是永远那么小就好了,上火车只需轻轻一拎,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根本意识不到身边还带着个人。整天也不说话,静悄悄的,给个小凳就可以坐半天。”她说:“妈妈,我只是为了配合你的流浪,才那样瘦小的。”许多年过去,她的生活还有些小动荡。她特别希望稳定下来后,家里支一面大大的书架,存了书慢慢看。
小学一年级,她当众念了一段报纸上的新闻。邻居们都说:“李娟真能干,能念这么多!”绝少得到夸奖,她一听便来劲了,反反复复念个不停。邻居们又说:“别吵了!”她还是不依不饶,一直念到外婆喊她回家睡觉为止。
到了五年级,“幸福从天而降”。李娟的妈妈继承了外婆的事业,也开始做收破烂生意,而且只收废纸。于是人们每天排着队往她家送废纸旧书。她家院头有一间空房,堆得满满当当,只差半米就顶着天花板了。李娟那时瘦小,总是从窗户爬进去,在书堆里扒,一找到心仪的书便就地阅读。“身下坐着数万本的书啊!那才叫真正的‘坐拥’!”
高中未毕业的李娟,身无分文地到乌鲁木齐打了两年工。流水线的工作很辛苦,没有周日,只有过年能休息5天。老板接不上活时,她们也能闲下来几天。有一个冬天,女工们平均每天工作时间超过16个小时,甚至有一次连着两个礼拜工作时间超过18个小时。
打工期间,她只求有个吃住的地方。老板说她技术不熟练,只能当学徒,她的工资每月只有250元。“吃住睡都在车间里,一干起活来就闲不下来,出不了门。冬天最大的愿望是有一双鞋子。穿的一直是夏天的凉鞋。我反复嘱咐老板帮我买双鞋,可他一直支支吾吾,总说忘掉。后来才听说,他怕我有了鞋就跑掉。”
有一次,车间里又新招了个女车工,她说她以前的老板,还给车工们买秋衣秋裤呢。李娟一听,眼睛都绿了。此后的半年,她人生的最大愿望,就是能够跟着一个可以给她买秋衣秋裤的老板干活。
我写,因为有话要说
十年前,李娟的妈妈在新疆阿勒泰戈壁草原的乌伦古河南岸,承包了一块200亩的向日葵地,一家辗转于四季的牧场之间。刚搬到向日葵地的时候,没有房子,在地上挖一个坑,简单搭盖(新疆叫“地窝子”),钻进去,就住在里面。游牧生活是逐水草而居,搬家次数最多的人家,一年之中平均4天搬一次家。
向日葵地遭到黄羊啃食,毁了再种、种了又毁、三次补种,他们又接连遭遇干旱、虫害,直至收获,中间是微弱的希望和漫长等待……
这样的生活,李娟写出来,没有一句抱怨、哀叹。她表达的更多是亲人们的坚韧,以及他们内心的期冀与执着。
她写勤劳乐观的母亲、高龄多病的外婆,大狗丑丑小狗赛虎,鸡鸭鹅,地窝子,天底下至平凡无奇的动物植物。她写零下四十二度,大雪堵住窗户,他们用半天时间在雪堆中挖开了一条从家门通向院门的通道;她写在荒野中骑摩托车,半路坏了推了9个小时;她写在夏天的牧场,半夜醒来和妈妈一起追被大风刮走的帐篷;她写打公用电话的外地打工者,写那些沉默朴实的哈萨克邻居,写身边的一切一切……这些细小的生活场景,通过李娟的笔,拥有了旺盛的生命力,包裹着一层动人的光泽。
清晨,骆驼们出发了,羊群还在圈中等待。
——李娟《回家的路》
她总是那么高兴,那么容易满足。河边洗衣服,旷野中睡觉,修鞋,坐车,看病,和无赖的小学生讨价还价,各种平淡的小事,各种平凡的人,在她的笔下都是津津有味和熠熠生辉的。
李娟说,比起真正的牧民,“我这种乐观还差得远得很。我很少见过他们怨天尤人,大部分时候他们都是很顽强。他们才是真正的乐观。按照我的理解,农人生活的确是辛苦又单调。他们得为自己的生活找到希望,找到乐趣,才能在这样的环境里面如鱼得水生活下去。如果他们不乐观,不热情,不对生活充满希望,大概是很难生活下去。我愿意去赞美他们,我觉得他们的这种状态才是正常的、合理的。所以我就更注重这些闲暇时期的小欢乐,有趣的东西。”
她的文字,朴素,干净,她笔下就是最真实的生活。在这种生活下,所谓的名牌、八卦、朋友圈,所谓的成功、财富、名利场,这些和天空、和大地、和真实的生活没有任何关系,在她的文字里,你会突然自惭形秽,反视自己的生活。
李娟在安静地写牧场羊群的时候,不会想到这样的文字会在繁华喧嚣的现代社会搅起了波澜,更不会想到会有一天获得“人民文学奖”“朱自清散文奖”的殊荣。她说:“我从来没有去苦心经营一个东西,我写,是因为我有话要说。如果有一天说完了,无话可说了,就会自然而然地停止。”
上午暖和一些的时候,羊群走出沙窝子,缓缓走向旷野。
——李娟《回家的路》
写作是为了认识世界
阿勒泰,这片她生长的土地,给予她很多在城市里难以获得的特别经验,也培养了她对世界的好奇心。“对于很多作家来说,写作的目的,可能就是完成一部作品,达到某个艺术高度。但我写作的宗旨就是,不断地去认识世界,不断地去打开各种门各种窗户,不断地往前走的一种过程。这个过程中可能产生了很多作品、出了书。但这些对我来说远远不够,就像盲人摸象一样,我只摸到了一部分。”
“我在童年时代里常常在郊外奔跑玩耍,看着农人侍弄庄稼,长时间重复同一个动作。比如用长柄胶勺把稀释的粪水浇在农作物根部,他给每一株植物均匀地浇一勺。那么多么绿株,一行又一行,那么大一片田野,衬得他无比孤独,无比微弱。但他坚定地持续眼下单调的劳作。我猜他的心一定和千百年前的古人一样平静。我永远缺乏这样的平静。”
如今的她,结束了多年游荡的生活,在机关上班,有了一份体面的工作和稳定的收入来源,她不紧不慢地走在自己的路上,业余坚持写作,“一切毫无意外,一切无需后悔。”回到生命开始的地方,她始终是那个阿勒泰的小姑娘。
作者:乔小茶
来源:莫愁大观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