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诗人陆游的《秋夜怀吴中》 秋夜挑灯读楚辞 昔人句句不吾欺
《秋夜怀吴中》
秋夜挑灯读楚辞,昔人句句不吾欺。
更堪临水登山处,正是浮家泛宅时。
巴酒不能消客恨,蜀巫空解报归期。
灞桥烟柳知何限,谁念行人寄一枝。
这是一首抒写羁旅怀乡但又并非怀乡之情与羁旅之思所能包容的诗作。它写于陆游入蜀的第四年。陆游在宋孝宗乾道六年岁时入蜀,乾道八年(1172)到达南郑前线,进入他一生中最辉煌的时期。但仅短短八、九个月,他就被调离前线,辗转于成都、蜀州、嘉州、荣州等地。淳熙元年(1174)陆游50岁时四临成都,写下了这首诗。
诗的首联以夜读《楚辞》领起。“秋夜”二字扣题,点明节令、时间:“不吾欺”三字下得十分含蓄、深沉。是《楚辞》哪些内容“不吾欺”呢?诗人没有明说。是宋玉关于“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惊保兮若在远行,登山临水兮送将归”(《九辩》)的感叹“不吾欺”吗?从首联的“秋夜”以及颔联的“临水登山”来看,再就陆游入蜀已整整四年而言,这样的理解,也还是符合诗人此时此地的心境的。
但如从“句句”二字来看,就陆游这时的整个思想脉搏而言,“不吾欺”的内涵则肯定更为深广。我们知道,陆游被调离南郑前线后,深感复国无望、壮志难酬,因而思想陷入极度的苦闷之中。“今朝忽梦破”(《自兴元赴官成都》),“丈夫五十功未立,提刀独立顾八荒”(《金错刀行》),正是这种心境的坦露。
这样,他读《楚辞》的感受,就不只是宋玉的羁旅悲秋之思所能包容的了,恐怕屈原关于“恐美人之迟暮”(《离骚》)的忧戚、“首身离兮心不惩”(《九歌·国殇》)的决心、“忠不必用兮贤不必以”(《九章·涉江》)的愤慨以及宋玉关于“贫士失职而志不平”(《九辩》)的悲叹等等,都会在诗人心底激起波澜,引发共鸣。所以,“昔人句句不吾欺”的诗句,确实道出了诗人此时此地读《楚辞》的深刻感受。
颔联以强烈的羁旅之思相承,转入正题。这一联写得很别致,不可忽略。首先是颠倒了句序。本来是说正当浮家泛宅飘零流荡之际,哪堪临水登山拨动这无边的乡思?现在却是倒过来说。出句写“临水登山”,既和《九辩》的诗意相接,上承夜读《楚辞》,显得承接紧密而又自然;又起到暗示自己客居蜀中的作用。
对句写“浮家泛宅”这个关系江南水乡的典故,又使人很容易联想到“吴中”,想到诗人所怀念的家乡,扣紧了题目。其次在句式上,七律通常运用“二、二、三”句式。这一联,诗人却采用“更堪一一临水登山一一处,正是浮家泛宅——时”这样的“二、四、一”句式,突出了当中的四字词组,这就是说,突出了作者的羁旅之思的内容。
这里,句序的颠倒和句式的改变,可说是表现手法上的平中出奇,大大增加了诗句的意蕴,给读者以更多耐人咀味的东西。此外,这一联的上下两句,每一句都采用典故构成了当句对,“临水”对“登山”,“浮家”对“泛宅”,显得工巧自然,对衬整齐:上下两句之间,又采用流水对,读起来音调谐和、畅朗流走。
颈联写怀乡之切。巴酒难消,说明客恨之深;蜀巫空解,说明归期之遥。归期之遥无疑增添了客恨之深;但客恨之深却并不仅仅是因为归期之遥。这个“客恨”也应该有更多的意蕴。陆游当时思乡虽切,但更多的是思念南郑前线,“梦魂犹绕古梁州”(《秋晚登城北门》)。
思念报仇复国,“国仇未报壮士老”(《长歌行》),这些恐怕是他胸中更为强烈的恨。如果联系首联夜读《楚辞》,那么,屈平忠而见斥之悲,宋玉坎腺失职之痛,以及“离骚未尽灵均恨”(陆游《哀郢》)之恨,都叠印在诗人心底,成为巴酒也难以消释的深恨了。
诗的尾联以澜桥烟柳作结,也颇含深意。漏桥烟柳自是长安景色,但诗人此时此地想起铺桥烟柳,绝非仅是忆及长安,实在是兼指多处。一指故乡。陆游在《沁园春·三荣横溪阁小宴》中写到自己乡思时说:“东风里,有漏桥烟柳,知我归心。”可见,“满桥烟柳”正是诗人心目中的故乡。此处用法正同。满桥烟柳,谁人寄赠?表达了诗人对故乡的眷眷之情。
这样,与全篇诗意也切合妥帖。二指长安。漏桥烟柳本来就在长安,而长安,在诗人心目中是经略中原的第一站,是日夜以思的攻取目标。“淄桥烟柳,曲江池馆,应待人来”(《秋波媚·七月十六日晚登高兴亭望长安南山》),诗人对长安是多么向往!对进取长安又是多么自信!但现在不但不能“旦发宝鸡莫(暮)长安”(《秋兴》),而且是“不见王师出散关”了!
想起长安的满桥烟柳,诗人怎么能不深感悲愤呢!三指首都。古人习惯以汉指唐或借唐为宋。陆游在《晚泊松滋渡口》中说:“莫问长安在何许,乱山孤店是松滋。”这里的长安,即借指南宋首都。因此,这里的濡桥烟柳,实兼指临安。陆游把恢复中原的希望寄托在朝廷天子身上,对朝廷始终存在着拳拳之忠,“安得从王师,汛扫迎皇舆”(《观大散关图有感》),正表明他的忠心与期待。
因此,当他怀恋故乡而兼及首都的“漏桥烟柳”时,无限怅惘的心绪当然也就油然而生了。所以我们说,这尾联的“漏桥烟柳”交织着诗人思乡、怀国、渴望建功立业等复杂而丰富的感情,使尾联的绾结成为全篇诗意的浓缩。清代诗评家赵翼说,陆游“每结处必有兴会,有意味,绝无鼓衰力竭之态”(《瓯北诗话》)。这个结尾也正是如此。
这首七律,以夜读起笔,以遥念结篇,首尾两联似不关联,实相呼应。中间两联,写怀乡兼及怀国,抒客恨叠加国恨。全篇内涵丰富,旨远情深,值得反复吟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