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端康成:人是不断消失在过去的日子里的
1899年6月11日出生大阪北区此花町的川端康成,幼时孱弱多病,家人呵护备至,少跟外界接触,导致生活封闭、性情孤僻。三岁前,双亲感染肺结核,先后辞世,由祖父母收养,寄居大阪三岛郡豊川村舅父的黑田家。七岁时,祖母弃世;十岁时,唯一的姊姊芳子罹患热病,并发心脏麻痺夭折,亲人接踵过世,他的精神受尽折磨,难忍熬煎,仅能藉助阅读加重生命能量。
1914年5月,初中末期,祖父三八郎病重,他独守病榻,夜夜诵读《源氏物语》感时伤情、充满哀戚的词句,以此驱遣忧闷,并沉溺于伤怀中。某天,心血来潮,决定把祖父大渐弥留的情景记录下来,写成〈十六岁的日记〉,这是川端开启文学长河的第一篇作品。
成长命运虽然坎坷,求学过程却十分顺遂的川端,不仅在校成绩优异,自小立定艺术文学写作的梦想,竟都成为不可叛离的宿命,意味他必须在现实的困阨中与孤独、悲愁并行相处。而维系他心灵成长的宿命境遇,使他本即抒情的文字,更能穿透无常生死;加上幼时家境变迁的悲凉氤氲,越发沉淀作品的凄美特色。
这种经由唯美思潮所创作,空灵和虚无的小说,在在蕴涵「幽玄」的禅意美学。他擅长阐述空无邃远的写作风格,以及受唐宋影响的日本文化特有的人文情愫,逐渐形成日本新文学运动的清雅典范,评论家赞誉他是「新感觉派」文学家。
阅读川端作品,感受他从《源氏物语》传承的王朝文化,象征冷冷酷戾的官能性色彩,以及具体反映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困惑、迷惘与沉沦的世态。他将民族性所支配的悲哀、时代的悲哀,乃至自己的悲哀,融合形成「物哀美学」,并将受中国影响的日本古典文学中的寻常人伦与西方现代自由主义结合,挥洒出传统文化和现代人文、自然描绘和心理刻画,以及自觉性和意识流相互冲击的「悲观哲学」与「神秘主义」,终究创造了川端独具颓废情调的文学风貌。
一生孤寂的川端,虽曾强烈拒斥与现实社会接触,却又喜欢在文字世界堆栈属于自己能量的辽阔空间,他大量阅读《源氏物语》、《枕草子》等平安时代的文学著作,这些作品影响他的创作风格深远。初中时代写成〈十六岁的日记〉后,陆续发表不少短文,十九岁写成脍炙人口的《伊豆的舞女》,从此小说创作不断,包括:《雪国》、《千羽鹤》、《山之音》、《睡美人》、《古都》、《美丽与悲哀》等巨着,不仅使他声名大噪,作品还接连被改编成戏剧,《伊豆的舞女》六次搬上大银幕、五次改编成电视剧。《雪国》二次搬上大银幕、五次改编成电视剧。《古都》三度改编成电影。
文字精巧,可也是川端意图传述幽玄之美的诉求!读他的文字:「女人在还未坠入情网前,是不知道男人下流的。」「人是不断消失在过去的日子里的。」「一朵花比一百朵花更美丽。」「美在于发现,在于邂逅,是机缘。」「自杀而无遗书,是最好不过的了。无言的死,就是无限的活。」得见美妙文采,正如他所言:「我彷彿只有脚离开现实,便遨游于天空中了!」
1961年,川端为了执笔写作《美丽与悲哀》、《古都》,下榻京都下鸭泉川町「柊家」旅馆,潜心创作。同年十一月,荣获日本第二十一届文化勋章。隔年一月发表《美丽与悲哀》,十月到翌年一月陆续刊载《古都》。
1968年,以《雪国》、《千羽鹤》、《古都》三部小说荣膺诺贝尔文学奖,成为日本文学史上第一位获得这项殊荣的作家。为他带来崇高荣耀的三部作品之一的《古都》,象征川端晚期的小说更臻熟练,他用敏锐而细密的感性思维与惯有细腻的文字,藉由战后京都一对自小失散的孪生姊妹在祇园神社相遇,辅以祭典流露的民俗特质,传达出物哀与风雅的文化美学。
正如诺贝尔文学奖评审委员说明他文学作品的特色:「这份奖状,旨在表彰您以作家的立场,用优美、高超的小说艺术,以敏锐的感受与巧妙的笔法,表现了具有道德伦理价值的文化思想。同时,更表达了人心灵的精髓,为东西方精神交流,做出深远贡献。」这是指川端在《古都》所展现的,具有文化本质的文学特征。
小说从一棵老枫树干上的紫花地丁绽放,开始写起,描述主角千重子从小遭亲生父母弃养,却幸运地让经营西阵和服批发的夫妇收养,自此生活在富裕环境;妹妹苗子于父母去世后,被留置北山一户贫寒人家,竟日在杉林里以清洗杉木讨生活。失散多年的姊妹,某年夏季在祇园神社的祭典中巧遇,从而展开一段孪生姊妹,看似幸福却孤单无依的故事。
京都的历史悠久,是他所在的民族传统习俗荟萃所在,千余年来,清雅的自然景色、优美的四时风物与丰饶的节庆,呈现多采多姿的文化特色,不论名山古剎或佛舍浮屠,处处反映这个民族充满情趣美学的智慧。
《古都》不仅叙述京都文物之美,更让读者跟随千重子寻访京都的名胜古迹,包括:北山、祇园、八坂神社、清水寺、平安神宫、嵯峨岚山、青莲院等地景,以及一年一度盛大举行的祇园祭、时代祭、葵祭、鞍马寺的伐竹祭、大字篝火仪式、盂兰盆节等……寓意小说情节好比一帧民俗画轴,披卷般演绎京都的文化浪潮。
川端在《古都》呈现的无非是承继《源氏物语》的物哀意象、残缺美学和悲恋主张,字里行间不时出现描述日本人酷爱樱花盛开的语词:樱花虽美,生命却短暂不久,留予人类「剎那之美」的喟叹等等。这种他所在的民族特有的物哀情结,充满怜悯、感动、慨叹、同情与绝美,可见川端作品常将这类情怀赋予女主角,尤其生活在底层社会的妇女;他把这些人出身的悲哀与苦痛,描写的纯真透明,不掺一丝罪恶,进而形成川端的女性文学特质,独具深沉格局。
川端的小说成就,是能清楚把「物」与「哀」的情愫分离,作品偏重「哀」,而将「物」的面向模糊,着意夸大「哀」的一面,并把「哀」作为审美主体,让小说中的人物,束缚在个人遭遇情感的哀伤悲叹,以及沉溺于内心矛盾的纠葛,这些以物哀为本位的小说创作,显然受到中国古典传统「物哀之美」的影响,又渗透佛教禅宗的影响甚巨,以「生、灭、生」的模式为中心,然后在美的意识上重视冷艳、无垢、无常和虚无,进而渲染他最纯粹的儒雅美学。